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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小玩意 第18页

作者:亦舒

施峰点点头。

我松一口气。

他们关系早就破裂,罪不在我,罪不在我,罪不在我,我几乎要跑到山顶去唱歌。

但心底深处也暗暗失望,这无异使我的魅力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什么,一切不是为着我?

“同学与我说,开头的时候,他们轮流出走,终于弄到一个也不回家为止。”

真没想到孩子们会谈论这种问题。

“然后父亲身边有不同的阿姨,母亲又把许多叔叔介绍给他们,他们做不做功课都可以,看电视可以看到凌晨,随便叫朋友回去过夜,袋中有许多零钱。”

“听上去也没有什么不妥。”

施峰说:“终究那一日来临,我同施峻也会习惯,可惜施峻太小,不大懂,一客冰淇淋就可以打倒,那时她常跟了父亲去苏倩丽家。”

这样说来,也是很公开的了,国香不会不知道。

“你知道苏倩丽是谁?”

“嗯,啊,知道。”

“她长得也很漂亮。”

“是的,不过不能同你母亲比。”

“同你说话真好,可惜我们不是朋友。”

柄香会不会意图报复——

“你在想什么?”

“施峰,我送你回家。”

“我到外婆家去。”

在师母门口,我同她说:“只要你喜欢,随时来找我。”

她还是那句老话:“可惜我们不是朋友。”

我没有进去,打道回府。

拨电话给国香,那边接听的却是男声:“喂。”

他回来了。

一时毫无心理准备,失手挂断电话。

他回来了。

当然他可以回来,这根本是他的家,门口贴着施宅两字,国香是他合法的妻,施峰是他的骨肉,当然他应该在家中出现,光明正大伸手去接听电话。

我有什么理由觉得突兀?

我才是闯入私家重地的那个人,竟恶人先告状,先诉起苦来,博取读者同情。

我想再拨一次电话,希望这次来听的是国香。

手几次三番地伸出去,又缩回来,像卡通片主角似的,终于狂叫一声,把电话扫到地下去。

我奔出家门,直跑到师母家去。

发疯似用拳头捶门,屋内有人出来启门,紧紧抓住我拳头,停睛一看——

“师父!”

盛教授回来了。

“师父。”陡见亲人,悲从中来。

他搭住我肩膀,“嘘,嘘,我都知道,我都明白,进来坐着慢慢说与我听。”

我也已筋疲力尽,只觉天底下没有亲人,也没有肯为我说一句话的人,看见师傅,犹如留堂的小学生看到家长来接,所有悲愤如瀑布般泻出,无法抑止。

盛师母说:“你们俩慢慢说吧。”

她知趣地退出。

我立即抱怨,“回来也不告诉我。”

他讪讪地,“临时决定的,刚想知会你。”

“你这下子可好了,又回到可靠的人的身边。”

“是,”他承认,“老来有伴最幸福的事。”

“你运气真好,师母这些年来,都没有别人。”

“喂喂喂,我也守身如玉呀。”

“你?”

“我有什么不对?”

他是我师傅我不敢宣之于口。

男人老了还有什么功用,又穷又驴,谁家的性感女郎还会跑来引诱他不成。退休之前,说不定还有不长进的女学生为分数上门,告老后还不是一个人自说自话,有这么理想的结局,算是十分完满的了。

“这次来,可是不走了?”

“不走了,到了才两天,已经浑身光鲜,精神抖擞。小镇生活,十分坑人。”

“其实我们俩,早就好回来了。”我苦涩地检讨。

盛老咳嗽一声,这是纳入正题的通知。

“才半个暑假,都不成人形了。”他责怪我。

问你的令千金。

“问你自己,搞什么鬼,不是说是白赖宜学院的风流才子吗?”

真的,他们确给过我那样的昵称,我都忘了。

“二十五岁就拿博士学位,是我博学多才的得意门生,颠倒五大洲的女生,风头奇劲,怎么,水土不服,霸气大受影响?”

“别说了别说了。”我叫出来。

迷茫地抬起头,这个城市大过鬼魅,男人进得门来,个个自动气馁,矮一大截,内功尽失,四肢酸软,心里明明白白,身子却动弹不得,只会躺在蜘蛛网中听由摆布。

是怎么一回事,是这炎热的天气作崇吗,我们的意志力在哪里,是闻吸了迷魂香,抑或是蛊?

“自明,恐怕我也帮不了你,这个女儿一向不跟我长大,况且感情之事,同生老病死一样,必须由你亲自历劫。”

盛老斟一杯酒给我。

小小的书房中有一部电视,在播放节目,稍微留意,是画家德古宁的生平记录片,他现在已经老了,但在五十年代,他们夫妇俊美得如童话中人。我默默观看,不发一语。

师父感喟地翻出照片簿子,递给我看。

里面是他与师母合照。

早三十年,风华正茂的师母比国香更要多三分甜美,穿着两截泳衣,梳着马尾巴,靠在一辆海鸥翼车门的保时捷车头,而师父正坐驾驶位上。

我备受震惊,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盛老说:“总会过去的。”

从照片看上去,活月兑月兑就是公主与王子,而那时所流行的老练而精致的品味,又是今日所没有的。

“你以为我一生下来就是糟老头子吧?”

我看着照片,开不了口。

“其实开头的时候,我们都是粉团似的婴儿。”

对那张照片,我真个儿爱不释手。

“将来,你同国香,还不是会变成我们这样子。”

“我要同她一起老!”

“傻瓜,老人都一个式样。”

“我绝非净爱她的美色。”

“你们都这样说,换了是个丑女,你会被她吸引?但稍后都表示不是之徒,唉。”

他伸手关掉电视机。

第八章

轻轻同我说:“怎么吵起来的都忘了,白白分开这么些年。”

一时我不知他说的是谁,要隔好一会儿才会过意来。

看样子师傅全神浸在幸福海中,话题万变不离其宗,总绕着他同师母两人转,来找听众的我,变为他的听众,他无暇理会他的徒儿了。

“现在拿棍子打我也不走。”他笑呵呵似一顽童。

我放下他,去求师母。

“替我找国香出来。”

师母轻轻说:“你知道我不能那样做。”

我凄苦地看着师母。

“除非她自己乐意,自明,你想一想,这已不是强抢民女的时代。”

越是金科玉律越听不进去。

“这是场疫症,你被暑气冲了,过了立秋还有摄氏三十六度,不发昏才怪呢。”她语气温和。

真的,好端端静坐都冒汗,衬衫背部胸前腋下都一片湿。

“我去找她。”

“自明自明,这么多人安抚你,你都不听?”

不能控制自己,想到老施已经回来,就躺在她左右,妒火如焚,坐立不安。

“真是热。”

师母说:“月兑下外套吧。”

我站起来,“看到你同师父,真是高兴,在这愁苦的世界里,总算有一丝安慰。”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

“千万别上施家去,这城市虽有五百多万人口,但行头极窄,圈子极小,坏新闻一下子传得你无法做人。自明,你懂吗?”

“我不知道。”

“你是赌气还是真胡涂了?”

“我不知道。”

真是热。

大哥怎么尚未回来。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林自亮在洞天福地之中,不知是否已与华山圣母产下麟儿,乐不思蜀,从此不回来。

自师母之幸福家庭出来,逛到林自亮的水晶店去。

经理见是我,殷勤招呼,以为巡抚大人驾到。

店堂四面全是玻璃,不知是谁设计的,站在店里,一点遮拦荫蔽也无,出售的礼品又全是透明水晶,冷艳孤傲地一件件在紫蓝色水银灯下闪烁,看在眼内,寂寞的人只有更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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