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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墙会说话 第16页

作者:亦舒

卓羚点点头,“请问,鲍浩斯美术学校在附近吗?”

“步行十五分钟即至,你可沿途欣赏风景。”

卓羚多付一块钱小费。走近校门,已经看到年轻学生迎面走来,其中一个女生有头火红长鬈发,容貌秀美,穿长裙,一看就知道是美术生,卓羚心向往之。

她找到注册处,交上文件,道明来意。

注册员眉开眼笑,“个个海外学生都像阁下那样提早申读,我们不知省却多少麻烦。”

卓羚发觉在这里好似人人都以帮助他人为乐,真像君子国,民风上佳。

“你可以到处参观一下,演讲厅可以随意旁听。”

太大方了。她随意走进一间课室,一个学生与讲师的激辩引起她注意。

那是一个金发凌乱衣冠不整的英俊少年,他大模斯样说:“我们在这里是浪费时间,加国一百年来从没有出过著名画家。”

众同学哄笑,“你出名不就得了,去,为国争光。”

卓羚浑忘烦恼,咧嘴而笑。

又有人说:“喂,七人组不就很出名?”

那金发儿却驳嘴:“你几时听过画家扎成一捆捆卖?毕加索为什么不与马蒂斯买一送一?”

卓羚笑得弯腰,巴不得明天就来上课。

但讲师却不以为忤,任由学生大放厥词,大话西游。

卓羚流着泪来,含着笑容回去。

算一算积蓄,发觉可以用上一阵子,不禁宽心。白天,她陪心一散步,闲话家常,在街角吃冰淇淋。心一也很坚强,对身体上变化及精神压力一言不提。

卓羚看得出她只盼事情及早结束。

惠颜拨电话过来问候。

“一切都好?”

“比想象中妥当。”

“几时回来?”

“惠颜,我暂时不回来了,已经租了学校附近公寓,准备入学。”

惠颜沉默一会儿,“放弃这边原有一切?”

“是我的总归是我的。”

“不,这是一个最无情的都会,人一走,立刻被淡忘。”

卓羚轻轻说:“哪会,鱼与熊掌不能兼得。”

“这个牺牲太惊人。”

卓羚笑,“我赌我明日学成比今日更有佳绩。”

“自信真好。”惠颜羡慕,“你有这个天赋。”

卓羚说:“这彷佛是讥讽。”

“心一如何?”

“她已将心灵抽离,当一个人痛苦到某一程度,非这样不能存活。”

“她不幸中大幸是有你这样的朋友。”

“我能为她做什么?还不是全靠她自己。”

“在朋友口渴之际倒杯水给她,也是很大的功德了。”

卓羚叹口气。

那她做的比这些还略多一点。

心情好的时候,心一会说:“卓羚,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

“咄,说得那么远,况且,今日已不是农业社会,牛马无用。”

“那么,变什么?”

“来世我若转为男身,你做贤妻吧:你需事业有成,自备妆奁,兼夹生儿育女,不辞劳苦,还要长期维持身光颈靓,以壮门楣。”

“你在说的,正是大部分已婚现代职业妇女写照。”

卓羚欷歔,“可不是,惨过做牛做马。”

初夏的一个清晨,卓羚接到电话。

“时候到了?”

“是,请你来一趟。”

卓羚赶到医院,看见心一背着门口坐在床沿,看窗外风景。

那是一个五月天,正是北国全年最美的季节,生气盎然,但那阳光似乎照不到余心一身上。

卓羚轻轻问:“想什么?”

她转过头来微笑,“你看病房墙壁多么高,使我想起我们那层老房子。”

卓羚说:“我也有点想家。”

心一回忆:“我老是在那里哭。”

“不,你也有过开心的日子。”

心一茫然,“是吗,我不记得了。”

有人敲门,她们抬头,勒布朗太太满面笑容地走进来。

她问:“准备好了没有?”

余心一点点头。

勒布朗太太对卓羚说:“这里交给我了,放心,一切正常。”

这分明是逐客,卓羚识趣地点点头。

“你回家等电话吧。”

卓羚乘车到市中心看了几个年轻艺术家画展。

画风不是十分成熟,但是明显地有前途,画家本人在会场坐镇。看见访客,交谈几句。

卓羚谦曰:“我做商业设计。”

“那更加困难,我们尚有政府资助,你们需独立挣扎。”

“政府资助?”卓羚双眼瞪铜铃大。

“是呀,政府每年拨款购入新进艺术家作品存在仓库,说不定将来成为上佳投资。”

卓羚又一次觉得值得留下来。

她在咖啡座逗留至中午。

标致的青春女已经穿上蝉翼般夏衣,巧笑倩兮,与男伴调笑,享受阳光。

生命苦短,先吃甜品,千万不要难为自己,要向诸洋女学习。

像心一选择错误,前半生已经完结了,下半生不知祸福。

卓羚回家等电话,一直至深夜才接到消息。

勒布朗太太的声音:“过程尚算顺利。”

“我可以来陪她吗?”

“她需要休息,并且,也不想见人。”

“几时来才方便?”

“明日中午请来接她出院。”

“什么,只能住一天?”

“手续上叫三天,规矩如此,人人一样。”

“是是是。”

幸亏夏季天亮得早,卓羚心情才不致于太苍?,时间接近,她去接心一出院。

心一已经准备好,看见卓羚,她轻轻说:“可以走了。”

卓羚问:“勒布朗太呢?”

“她已完成工作,我们以后再也不会看见她。”

“那么,吴氏夫妇来过没有?”

心一的声音非常平静,“已经走了。”

“你可有见他们?”

她摇头。

“婴儿呢,是男孩还是女孩?”

心一只说:“我们走吧。”

卓羚忽然掩脸哭泣。

她听见余心一用很讶异的语气说:“你为什么流泪?又不是你的事。”

心一住在卓羚租来的小鲍寓中,非常沉默,似没事人般,急于收拾回去。

“你可到缆车径三楼暂住。”

“卓羚,我会从头开始,我想过了,唯一报答你的方法,是生活得更好。”

“你说得再正确没有。”

一星期后她就走了。

到底年轻,剖开胸膛,片刻也能自动复元,抑或,仍在流血,只是掩饰得好?

卓羚留下来,正式入学。

一年之后,除却钟惠颜,已无人与她联络。

每次听到惠颜声音,卓羚都十分感激。

“惠颜你是有情人。”

她总向她报告各人消息。

“赵汝威拿了一个文学奖,张婉薇出任港报总编辑位置,王继成娶了才女何文慧,袁子梁画展成功。”

“有无周烈熊下落?”

“呵,那个人。”

“可有人知他消息?”

“卓羚,在这个都会中,各行业新人涌现,无论是谁,一沉下去就很难翻身,谁也没见过他。”

卓羚作不了声。

“不过,你应当为余心一高兴。”

“心一怎么了?”

惠颜大吃一惊,“你不知道?”

第六章

“知道什么?”

“她没有通知你?太过分了,你这样爱护她,到头来,她却故意疏远你,可是怕你提起她过去?”

“喂,究竟什么事?”

“余心一下个月结婚,连我都接到帖子。”

卓羚只啊了一声。

“此女真无良心,枉你一腔义气热诚。”

卓羚却问:“对方是什么人?”

“是一名历史教授,年轻有为,与我们老板简仲骞是好朋友,所以由他做证婚人。”

卓羚放心了,“那多好。”

“你似乎不生气。”

“我代她庆幸还来不及。”

“卓羚,你这个朋友真难得,我认识你也是福气。”

“在婚宴上请小心说话。”

“明白了,可要代你祝福她?”

“她不想我知道,你不必多事。”

“我有你一半那样懂事就好。”

放下电话,卓羚呆了半日。

啊,再世为人了。

在这之前,先要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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