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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风信子 第12页

作者:亦舒

我轻轻敲门。

房里的语声停下来。

“谁?”是宋总管的声音,不怒犹威。

“我。”若不是应允了宋榭珊,我早拔足而逃。

他拉开了门,很意外,“季少爷。”

“马可在里头吗?宋太太叫我来唤他。”我说。

马可脸色灰败地站在一角,听到我的声音转过头来。

我尽量以自己人的语气来说:“你怎么又惹你爹生气了,还不赔礼?”非常以熟卖熟的样子。

谁知马可像条牛一般,他问:“我有什么错?”他双眼充满血丝,“我只要你们放我走。天涯海角,永不回头,我愿意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你们另外找死士去!”

“你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宋总管一掌掴过去。

马可退后两步,他掩着脸狂叫,“我并不要被养在宋家!我情愿死!”

“那好,”宋总管一手挥开我。“那你就死在我跟前。”

老头子自罩衫下掏出手枪,瞄准儿子。

我吓得呆住了,从没见过这种暴力场面,更没想到他们两父子会对着外人火拼。

只听见宋马可惨叫一声,他扑过去。

我听见老头子开枪,宋榭珊没声没息的冲进来,挡在马可身前。

我飞过去抓住老头子的手臂,夺过手枪。

我看到宋榭珊的胸脯渗出一片血渍,深色的衣料染湿了上身,她慢慢倒了下来。

我惊呆了。

马可扶着她,也像不置信。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我听见自己说:“叫医生,叫医生。”

宋家明忽然出现,他一贯的沉默,推开马可,低头替他妻子验伤。

他低低地跟宋老头说:“你拨电话到医院去叫救伤车.叫他们准备O负型血液。”

马可站起来,面色苍白,向外走去。

我叫:“马可,你往什么地方去?”

马可答:“我哪儿来,哪儿去。”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追上去,宋家明说:“让他去。”

这时马可的兄弟都赶到小书房,个个面如土色。一间书房静如坟墓。

宋家明对我说:“季先生,你请回去休息。”

我点点头,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宋榭珊,她面色很宁静。就跟平时一样,就算在平日,她的脸也没有生气。

我说:“我的血是O负型。”

宋家明点点头。

我模了很久才回到房间,一半是屋子大,另一半是因为心慌。

瑞芳在等我,她问:“你上哪儿去了?我担心半晌呢。”

我呆呆坐下来。

“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你脸色发绿?”

我用力握住瑞芳的手,把事情匆匆忙忙的叙述一次。

我说:“你带着孩子快走吧。”

“你呢?”瑞芳慌忙的问。

“我不能趁乱月兑身。”

“宋太太可有性命之虞?”

我指指胸口,“一枪中在这里。”

“马可呢?”

“唉!”

“快,带着盼眯走。”我说。“衣物都留下来,你们快到飞机场去。”

有人敲门。我看—看瑞芳,心中慌乱。

瑞芳说:“进来。”

来人是宋约翰。

他说:“少爷叫我把季兄一家送到飞机场去。”

他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

我说:“她与孩子可以马上走,不必收拾了,我则想多留一两天。”

宋约翰有点意外,他扬起一条眉毛,“那也好。”

瑞芳抱起盼眯,我替她披上大衣,跟着宋约翰出去。车子开到飞机场,我看着瑞芳与盼眯上飞机。

宋约翰跟她说:“季太太,孩子的病,将来再说。”

瑞芳跟我说:“你快回来。”

我点点头。

遍程中我与宋约翰很沉默。

终于他问我:“嫂夫人可知道我们的计划?”

我说:“没有,我只告诉她马可激怒了宋总管,宋太大因此受重伤。”

“谢谢你。”他说。

一直回到家,我们没有再说话。

车子经过大门,直驶了十分钟才到二门。我心中有个奇异的想法:若果死在这个地方,过一百年也不会有人知道。

与宋约翰—起吃晚餐,我反常地吃了很多。

宋路加忽然出现。

他开门见山:“季兄,你的血型是O负?”

“是。”我说。

“可否请季兄帮忙?”

“可以。”

“请到这边来。”

我跟他到一间精致的小房间,有一个外籍白衣护士守着简单的仪器,在那里,三日内,每日我输出二品月兑的血。

我没有问任何问题。

每夜我累极而睡。

接到瑞芳自纽约拍出的电报,一颗心落了地。

三天之后,宋约翰奉命送我回纽约。

我问:“宋太太——”

“她平安。”他简单的说。

他叮嘱我几件事:令我停止写作一年、马上搬家、一家人没事别乱走。

我都应允下来。

抵达纽约,三天之内就搬了房子,反正我岳父在纽约有的是公寓。

我的心境却久久不得平静,并且肯定这一件事尚未结束。

我觉得生活闷腻,后悔没有答应成为宋家的—分子。

三个月的宁静生活今我发慌。

瑞芳问我:“你是否担心宋榭珊?”

我说:“不,我知道她会复元,宋医生一定有起死回生之功能。我只觉得自己没报知遇之恩.为此烦躁。”

瑞芳说:“我可没要求你为朋友两肋插刀。少堂,有很多事我肯定你没告诉我,我觉得宋家不简单。”

我否认:“他们会把秘密告诉我?”

瑞芳说:“宋家可没把咱们当外人。”

饼农历年在香港鲍家,鲍老先生坚持新年要热闹喧哗。

盼妮一到便寻她的小朋友,我去逛集古斋,瑞芳带着盼眯服侍老人家,承欢膝下。

鲍家布置豪华,气氛融和,我的中国便是香港,我的老家姓鲍,呵,家与国的观念在此。

吧革命的事业并不适合我,基本上我是一等良民,懦弱的好人,外界的大事对我没有切肤之痛,事情如果不临到我头上,得过且过,除非自己妻女受到侮辱……

我不能学谭嗣同、秋瑾,我会害怕,人家拿枪一指,我就魂魄齐飞;啊,不,我不是死士。

宋家的人把我估计太高。

我惆怅的想,我不是那份人才。

结果我颓丧起来,日日躺在岳父家喝最好的拔兰地。发最俗的牢骚,然后跟鲍船王去选焙盆栽。

那日我与瑞芳逛完街回家,看见盼妮奔出来,我还没打开车门,盼妮便一脸喜色的问:“你猜谁来了。爹?”

“谁?”我没有兴趣。

“马可哥哥。”盼妮说。

我的血一凝。

瑞芳向我看来,她也知道事情来得突然。

我连忙问:“他在哪里?”

“在书房等你。”

我急步进屋子。

“马可!”我扬声。

马可自书房走出来,脸容憔悴,一腮于思。

“马可!”我忍不住拥抱他,“稀客,怎么来的?”

他说不出话。

我转头对盼妮说:“你帮妈妈去做两盘子冰淇淋招待我们。”

瑞芳知趣地引开女儿。

马可低着头,我等他的情绪平稳下来。

“近来如何?”我试探着问。

“我见过榭珊了。”他抬起头。

“她怎么样?”我也非常关心。

“她在恢复中。”

“他们的计划呢?”我又问。

“如常进行。”

“将有很多人牺牲?”

“不能避免。”

“会不会引起时局纷乱?”

马可麻木的说:“我不知道。”

我仰起头,“你三哥或者会说:强者有权控制弱者的命运。但是我不这么想。”

“榭珊——”他停一停,“伤愈后性格上有很大的变化。”

“啊?”我问,“什么变化?”

“很难解释,她不比从前了。”

我想到我做过的梦,宋榭珊满身血污的转头向着我笑,两颊晶莹如玉,我惊怖之余魇醒,醒了却有无限留恋。

我低下头。

“你们可好?”马可问我,“小面孔呢?她可好?”

我说:“宋医生或者是对的,我想小面孔是最快乐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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