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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俑 第20页

作者:李碧华

笑声回荡着,蒙天放缓缓地、缓缓地下跪目送这个才华盖世、但又备受唾骂的霸王。

黑夜与白日曾争执不下。终于,东方燃起一点红光,像刚吹旺的火炭,正蓄锐发出轻微的、劈啪的声音。

日子又过去了。

这是一个月夜。

连月亮也十分红。

月光照射进一个坑里。

坑中有很多遗体,七歪八倒,手足折断,半崩塌的头,拦腰一截的身,胡乱地躺于泥尘中,目空一切。

看真点,不是什么遗体,而是一个个尚未复原的俑像。

有个专心致志的黑影,动也不动地坐着,凭吊他往昔的同抱。

真想不到,这亘古的秘密,因为天意,终于露了端倪。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新闻播音员以一贯激昂而前进的腔调,向广大的劳动人民宣布轰动的事件:

“解放后,我国出土了不少文物。在党的英明领导下,一九七四年三月,临握县晏寨公社西杨村的社员在农田建基挖井时,发现了秦兵马俑坑。秉承‘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精神,百折不挠,终于,三个俑坑经过重修复原,如实地反映了我国封建社会初期雕塑艺术的高水平。

“究竟整个陵墓有多大?估计探测到的,只是原面积的十分之一,而已经开掘的,又只是探测到的十分之一。未知部分,复杂到深不可测。可见封建帝王的剥削。

“国家对这批文物十分重视,设立了‘秦始皇兵马湘博物馆’。并在一号坑原址,建筑了一座大型展厅,于一九七九年建国三十周年时正式开馆。被誉为‘世界人大奇景’之一。……”

蒙天放在这个地方已呆上了五十多年。与他生命中息息相关,最密切的男人和女人作别后,原来又到了一九八九年,如今已是建国四十周年的日子。

这二万多天过去了,真是一段难熬的辰光。

不断地有战争,内忧外患;不断地有运动,波橘云诡。

他在蛰伏中。

他情愿是个平淡而安静的老百姓,国不是他的国,君不是他的君,人海茫茫,他蒙天放,不过是个沦落的英雄。冷眼旁观兴衰起跌,人间正道是沧桑。

岁月悠悠,长生不老又为了什么呢?

——他变得深藏不露,沉默寡言。

为了一个缥渺的盟誓?

微雨天。

一辆辆日产旅游车,把游客送到兵马桶博物馆参观去。

涌坑中,蒙天放已是个熟练的工人。穿一件长袖白恤衫,卷起了袖管,架了眼镜,剪了个平头,拿着小小的扫子,把崩塌俑像上的尘土扫开。长久地蹲着,坚毅的嘴唇一直紧抿。

对面是个年岁较大的同志,拿着小扫、小挫,干着同样的工作。他是个考古学家、大学教授,国家分配他来,便义无反顾地来了。

老郑道:

“顺导很赞赏你,说一经小蒙修补过的头,就神了、活了。以后接头术都交给你了!”

蒙天放一笑,无言。老郑又欣欧:

“咦,你也修了十多年吧?我就显老了,眼睛快不行了。”

不远处有个女同志一看手表:

“小蒙、老郑,吃饭了!吃好了再修吧,又跑不掉的!”

——没有人明白他对同袍的感情。

这时,一队日本的旅行团来参观了。队伍中有几个女孩,皮肤绊红,娇小玲球,都是学生模样。正收了雨伞,在馆外拍照,叽叽叭叭的日语:

“哗!真伟大!”

“你看,原来是这样的,快来!”

说毕,又不大好意思地掩着小嘴娇笑。

“靖子!靖子!快来啊!”

她来了。

专心地欣赏着,若有所思,又不知是什么因由。发自内心的欣悦,恋恋不舍。她轻叹:

“真说不出来,我很喜欢呀!”

就在这个时候,蒙天放刚拎着他的搪瓷盛皿和一双筷子,到食堂领饭去。这个工人,隔了高墙铁栏,一行行的甬道,一个个的俑像,那么远,但又那么近,咫尺天涯,马上在人丛中,把她认出来!

他如着雷便。她说她会再来,真的被什么牵扯来了。冬儿。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

诞生在异国,成了一个日本女孩,但冥冥中,还是魂归故里。

女孩瞥到他,自是认不出来。只羞涩、单纯地一笑。似曾相识。他很越趄——不想她为他再死一次;但,又忍不住……

雄伟壮观、辽阔广大的俑馆内,古今交融的世界,人都很渺小,只是,世上还有些东西,是永恒不变的!

他很越趄——不想她为他再死一次;但,又忍不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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