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出来这哪里值得一乐了。”
瞪着关晟凌半晌,明景阳重新端起盘子,“既然不值得,你别吃。”
“我从来不吃来路不明的东西。”自从十六岁那年参加赏花会差一点遭人算计,关晟凌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不让来路不明的食物入口,也因为如此,他十八岁就上了战场,就是不想待在满是鹅魅态躯的京城。
“……”明景阳恨不得赏自个儿一巴掌,怎么将这事忘了呢?
“明公子手上的烤肉想必是容家丫鬟送过来的,正好遇见明公子,就让明公子带回来。”关东出声道。
明景阳惊讶的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昨日爷带小的上山猎了几只兔子,还有一只傻庑子,因为兔子是活的,爷就卖给了华叔。”
“华叔?”
“容大姑娘的师傅,华叔是个大夫,需要活的兔子试药。”
“这还真是巧合,容大姑娘的师傅也是个大夫!”明景阳眼珠子贼溜溜的转来转去,心想,这位师傅会不会跟云山药庄有关系?
“虽然说是大夫,但是容大姑娘的师傅医术不太好,也没有大夫的样子,倒像个贪吃的老顽童。”关东是关晟凌的贴身侍卫,总是无声无息的守在后面,因此看得格外清楚,那位华叔见到兔子好像许久没吃肉,馋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若非关东这个人一板一眼,明景阳觉得他一定是在说笑,这太匪夷所思了,“难道这位华叔买兔子不是为了试药,而是为了吃?”
“这是小的所见,也许华叔真的是为了试药。”
顿了一下,明景阳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脸上的表情微微僵硬,“若是兔子用来试药,能吃吗?”
大伙儿有志一同回以沉默。
明景阳不由得抖了一下,手上的盘子摔了,焦香的兔肉散了一地。
半晌,他掐着喉咙,做出呕吐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很恶心很想吐。”
关晟凌没忍住的翻了白眼,看着他的眼神彷佛在看傻子似的,“华叔那个人看起来不太牢靠,但应该不会干出这种危害别人性命的事。”
“是吗?”明景阳还是浑身起鸡皮疙瘩,没有亲眼见过华叔,他真的不清楚华叔是什么样的人。
“你若吃了容家送来的烤肉出了事,华叔能逃过牢狱之灾吗?除非华叔是个傻的,干啥危害无冤无仇的人?”
闻言,明景阳终于缓了一口气,自我安慰的道:“华叔不懂,容大姑娘不可能不懂,试药应该只是随便说说,目的是为了满足口月复之欲。”
“也许吧。”关晟凌莫名的生出一个念头——难道买活的兔子另有用意?
不过,明景阳还是抖着身子摇头,“我还是不吃,一想到他们买兔子很可能是为了试药,我的胃口就荡然无存。”
“肉都掉在地上,想吃也吃不了了。”关晟凌好笑的道,这家伙真当人家每次烤肉都会送过来吗?他相信今日是基于礼貌,而且很可能是唯一的一次。
明景阳很快就想明白了,人家花银子从他们手上买兔子,当然不会每次烤肉都送一份过来,以后大概没机会吃了,不过胃口没了,这倒也无妨。
虽然顾老头很任性,想给谁治病就给谁治病,但这不表示他不谙世事,他知道不能得罪权贵,云山药庄在越州的地位再超然,也有不能得罪的人,要不人家派几个杀手就能灭了云山药庄。
总之,遇到不能拒绝的权贵,他走一趟就好了,这说不上委屈,可是今日这个真的太麻烦了,十日前他就去瞧过,也说明白了,偏偏他们不愿意配合,还要他想法子配合,这到底谁是大夫呢?
“唉!”顾老头重重叹了口气,愁啊!
“师傅,肚子不饿吗?”容安然抬头看着墙头上哀声叹气的假老头,真是搞不懂,搬张椅子坐在桂树下不是很舒服吗?还是说墙头上的风景更好,即便跳下来总要饱受一顿“哎唷喂呀”也无妨?
“午膳吃什么?”顾老头有气无力的瞄了徒弟一眼。
“我做了鱼鮓面。”
顾老头两眼一亮,“三斤以上的草鱼?”
“对,三斤以上的草鱼,师傅不想吃不用为难。”
话落,顾老头的“哎唷喂呀”就跟着响起,容安然不由得唇角一抽,这是什么奇怪的乐 趣?难道不能等到她搬来梯子吗?她严重怀疑师傅有自虐倾向。
顾老头快速的跳起来,拍拍,跑去门廊下的椅子坐下,“你赶紧端来,师傅要一大海碗。”
过了一会儿,容安然用托盘端来一个海碗的鱼解面和一碟糖蒜,放在矮几上,便在台阶坐下。
容安然看着顾老头立马埋头一口接着一口,也不怕烫口,吃得额头都冒汗了。
“昨日夜里师傅是不是回了云山药庄?”她知道师傅只要不出远门,三四日就会悄悄回一趟云山药庄看看有谁上门求医,有些病人可以交给顾家其他人,但是有些病人只能师傅出面。
吃饱了,顾老头用衣袖胡乱的擦了擦嘴巴,拍了拍肚子,意兴阑珊的道:“郡王府又找上门了。”
“郡王府的小姑女乃女乃?”容安然记得前几日师傅随口提了一句,当时她并未多问,大夫不可以透露病人的病情,这是医德。
“对,袁夫人,安南郡王妃最宝贝的小孙女。”顾老头没好气的撇嘴,“我都说了我不擅长妇科,草医堂的大夫都比我有本事,对我纠缠不清有什么用?”
“袁夫人得了什么病?”
顿了一下,顾老头移动在容安然身边坐下,低声道:“她怀了孩子,八个多月了,前面的大夫说她的情况不太好,生孩子时会有危险,对了,前面的大夫是草医堂的妇科圣手何老大夫。”
“何老大夫在妇科方面确实比师傅厉害。”
顾老头很哀怨的瞥了徒弟一眼,有必要说得如此直白吗?不过比起哀怨,他更无奈,“可是人家不相信啊。”
“人家大概觉得这是疑难杂症,找师傅就对了。”
顾老头嘿嘿一笑,“这是疑难杂症吗?”
“大部分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当然是疑难杂症。”
“她就是生不出孩子,我也没法子帮她生啊。”顾老头烦躁的挥了挥手,“我又不是接生婆,缠着我有什么用?”
容安然想到什么似的沉默了。
“怎么了?”
半晌,容安然轻声的问:“师傅,安南郡王府是不是听说了剖月复取子的事?”
顾老头撇了撇嘴,斜睨了她一眼,“我又不会剖月复取子。”
“剖月复取子是万不得已。”
一年前冒险做了剖月复生产的手术,容安然如今回想起来还后怕,当时仗着她有很好的麻醉方子,又跟着师傅学习针灸止痛术,早先给几个猎户做过缝合手术,再有玉珠跟在身边多年,可以充当帮手,产妇的居家环境也很好……
总之,初生之犊不畏虎,她那时甚至忘了告诉产妇和家属成功率只有三成,庆幸母子平安活下来,要不她可能落了个谋害人命的罪名。
“人家没说破,我又不会剖月复取子,既然我不擅长妇科,以为这事就算了,怎么知道他们又找上门。”顾老头忍不住抓抓头发,真烦!
“他们可能是想打探剖月复取子的事。”
顾老头心底是有猜测的,但是潜意识想避开“剖月复取子”这件事,一来剖月复取子太匪夷所思了,二来此事关系到徒弟,徒弟毕竟还未成亲,说她拿刀子给孕妇开月复取出孩子……太可怕了,她还能嫁人吗?
“师傅,还是我去吧。”
“上次师傅我强忍着作噩梦的后果费心将你摘出来,这已经漏洞百出了,再来一次我担心隐瞒不了。”
“我只是看看,还是自然生产最好。”容安然可不鼓励剖月复生产。
略一沉吟,顾老头莫可奈何的点头应了,“为师来安排。”
三日后,容安然带着玉珠来到安南郡王府,以客人而非大夫的身分上门拜访,由郡王妃身边的嬷嬷亲自领进府。
见到袁夫人,容安然还未把脉就看明白了,不过她还是先把脉,确定怀孕日期,随后进内室检查,在伸手推按肚子过程当中,察觉到她的疼痛神经比一般人还敏感,也就是说,她很难自然生产。
容安然一回到外室,安南郡王妃便心急的问:“容大夫,如何?”
“孩子太大了,而且胎位不正,这孩子怕是生不下来。”
安南郡王妃的脸色一沉,“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停了补品,只有正常三餐,孩子怎么还会太大了呢?”
这个问题容安然无法回答,按理说高门大户的太太身边一定有经验丰富的嬷嬷,她们都知道孕妇不能补过头,以免孩子太大不利生产,怎么会犯这样的错?
“容大夫有办法将胎位转正吗?”
“我模了一圈,孩子的头围很大,而袁夫人骨盆偏小。”言下之意,孩子还是生不下来,结果就是一尸两命。
沉默了半晌,安南郡王妃压低轻音问:“我听人说过剖月复取子,这不是要人命吗?”
“剖月复取子并不是直接拿剪刀剪开肚子,而是用刀在这儿划开一个口子,取出孩子再缝合。”容安然比着下月复部,也就是耻骨上方三至五公分左右的位置。
“那一位还活着吗?”安南郡王妃当然见过那位剖月复生下来的孩子,不过孩子的亲生母亲是位姨娘,说是送到乡下庄子,可是没见到人,谁知道是死是活,孩子能不能活下来并不是她最在意的事,她更关心的是小孙女的安危。
“我跟师傅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活得好好的。”一个被当成生产工具的姨娘,完成任务之后是死是活全看主母,她当下能保住产妇的性命,也不能保证人家接下来都能安然度日。
安南郡王妃还是摇了摇头,太难接受了。
“剖月复取子的成功率只有三成,这是万不得已。”这是安南郡王妃自个儿提出来的,可别搞得好像她鼓吹人家剖月复取子,真要走到这一步,出了事岂不是要怪罪到她头上。
“是顾老还是容大夫?”安南郡王妃已经有了猜测,顾老请人传话,她小孙女若想平安生下孩子只能靠他的徒弟,原来她不明白其中含意,如今听了那么多还能不明白吗?可是眼前这位姑娘只有十五六岁,她的医术有这么厉害吗?
“我以为这该等郡王妃做了决定再来说细节。”
安南郡王妃不再言语,直接让嬷嬷送容安然主仆出去。
容安然并没有坐马车,而是直接步行到客栈,身后的玉珠见到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不由得停下脚步。
容安然见到卖冰粉的,嘴馋想坐下吃一碗,这才发现玉珠还傻傻的站在后头。“玉珠,怎么了?”
玉珠回过神来,皱着眉大步跟上,“奴婢见有个人很面善,好像在哪儿见过。”
容安然觉得好笑,“面善又如何?”
“我们到郡王府时他在外面,这会儿我们离开郡王府了他还在外面。”
“他应该是冲着郡王府来的。”容安然并不清楚先皇已经削藩,如今安南郡王府只有地位,没有权势,还不值得朝廷派人盯着。
“哦。”
容安然急着去吃冰粉,扯着玉珠赶紧找位子坐下,转眼就将此事抛到脑后。
关晟凌以为事情很简单,借助乞丐的本事,找到顾老不过是几日的事,可是没想到过了整整十日了事情还在原地打转——上门求医的还是那些人家,明显是来催促的,而他勾选盯梢的目标一无所获……难道他的推断错了,顾老根本不在意越州这些权贵?
手指轻敲着石桌,关晟凌重新审视那张名单。
“咳……咳咳……”
关晟凌的目光在名单上来来回回打转,随意的一问:“怎么?病了?”
“不是,那个……爷,小的在郡王府见到容大姑娘。”
关晟凌倏然抬起头看着关南,“容大姑娘?”
“昨日小的不是去府城见那些乞丐吗,正好路过郡王府,小的就顺道瞧瞧,没想到见到容大姑娘带着丫鬟登门拜访,郡王妃还特地派了嬷嬷出来接人。”
关晟凌的目光一沉,“是郡王妃身边的得力嬷嬷,还是院子的管事嬷嬷?”
“郡王妃的亲信。”
“容老夫人跟郡王妃是旧识吗?”
“这个小的不清楚,可是来这儿有一段日子了,别说是容老夫人,就是容大姑娘也很少进城,听说容老夫人在庄子后面开辟了一块药田,亲手种植草药。”
关晟凌突然想起一事,“容大姑娘怎么会拜师习医?”
“这个我知道。”明景阳从外面走进院子,“听说容大姑娘原本是想跟容老夫人学习医术,可是容老夫人医术不精,又觉得孙女很有天分,便请求她师弟收徒。”
“华叔是容老夫人的师弟?”
“容老夫人的父亲是个大夫,曾经在草医堂坐堂,华叔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便收华叔为徒。”
关晟凌看着明景阳在对面坐下,似笑非笑的挑起眉,“你知道的可真清楚。”
“我可不是你,除了往山上跑,对村子一无所知。”明景阳对关晟凌嗤之以鼻的哼了一声,“如今我见到大夫就忍不住多想一点,这个华叔又是个怪老头,这好奇心就控制不住的冒上来了,再往村子里面转上一圈,随便拉住一个晓事的孩子,给几个铜钱,他就能说上一大串,不到一个时辰村头村尾都模清楚了。”
“你行。”关晟凌不吝啬的夸了一句。
“可惜这位华叔的医术好像不怎么样,也没见他给村民看病,要不他怪里怪气的样子还真有几分神医的味道。”
“你没见过华叔,如何知道他医术不好?”
“这不是关东告诉我的吗?”明景阳很委屈的瞥了关东一眼,绝不承认他也认为如此,买了兔子说要试药,事实上进了肚子,这根本只想着吃,谁知道大夫的名声是不是吹出来的。
关晟凌还真反驳不了,连他都说华叔看起来不太可靠。
明景阳伸手指着那张名单,“其实,我觉得应该先搞清楚这些人家谁得病,得了什么病。”
“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吗?关南收买的那些乞丐全部动起来了,可是至今一点收获也没有。”
“高门大户只要有底蕴,嘴巴原本就很难敲开,想要打探消息得好好的动脑子。”明景阳敲了敲脑袋瓜,“譬如郡王府不是有府医吗?还有,那些高门大户平日肯定有专门配合的大夫,只要找到这些大夫,还怕打探不到消息吗?”
“一个没有医德的大夫才会泄漏病人的病情,你觉得有可能打探到消息吗?”
“光明正大当然打探不到消息,这种事得从他们身边的人下手,或者耍点手段来点阴的,还怕打探不到消息吗?”
虽然关晟凌不赞成,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唯一的法子。
“你别那么讲究规矩,你再耗下去,那位就要派人来催了。”明景阳举起手往上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