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安定郡主行事越发夸张,俨然是个小暴君,别说撞伤平头百姓,就算撞伤官户少爷也是没处可申冤的。
朱子衿曾经在四皇子举办的春猎中看过安定郡主的马车,明黄色,旁边绣以盛开的牡丹九朵,当时就是因为行径嚣张,所以这才记下。
姜吉时马上闭嘴——一个衙役她都惹不起,何况是安定郡主。
朱子衿见她知道厉害,也就没再吓她,“京城阶级分明,你说话行事要小心,若是有事情尽可来找我,虽然我无官无爵,但办法还是能找的。”
“你对我真好。”
“那是。”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朱子衿噎住,朱家教养森严,加上幼年被送去江南养病,他不是一个很善于表达感情的人。
十五岁那年认出大妞,他都可以三年不提,足见忍功一流。
母亲注重门第之见,他却喜欢上出身平凡的小玩伴,原以为两人没有可能,可是万万没想到朱子沛的庶子会先来报到,然后母亲被小婴儿打动,心态上有了转变——谁都好,什么出身都可以,总之快点,她要抱孙。他这才敢跟大妞相认,当然不只是单纯的相认,他喜欢大妞,他要娶她。
但他就像大部分的男人一样,只会笨拙的表达关心,却无法直接说出口。
现在突然被问,饶是商场上大杀四方的朱子衿,也不禁想了一下才回答,“你小时候帮着我,现在换我帮你,应该的。”
“应该的?”
“我们是朋友啊。”
“这样啊……”姜吉时心想,难道是自己三八自作多情,朱子衿没喜欢过自己,就是单纯人好为了报恩?
留意食堂动静是为了报恩,火烧后第一时间出现是为了报恩,带她去找萧大人是为了报恩,今天特别来看她是为了报恩?
她又不是救了他一整家人,哪有这么大的恩惠……
就在刚刚,她才对他有了那么一点小心思,不知道为了什么,她不太能接受“我们是朋友”这理由。
京城人都在说,皇商朱子衿喜欢上姜家食堂的掌杓娘子,他也不解释一下,任凭流言越传越大,都不觉得困扰吗?
她是有从这流言得到好处的,他又从这流言得到什么好处?
没有!
身分差异大,搞不好家里已经鸡飞狗跳——莫非这男人口是心非?
想到戏曲《兰花记》的卢生也是这样,明明爱表妹爱得要死,就是一句话都吭不出来,直到表妹设计,这才说出真心话。
自己这样想会不会太厚脸皮?
报恩?自己对他来说并没有恩啊,他们只是一起玩了两年而已,这算哪门子恩惠?
可他坚持是朋友,自己也不能说啥啊。
真遗憾,自己刚刚内心怦怦跳,却没得到想要的回应。
也是啦,想这么多干么,就算他真喜欢自己,朱家那门第,自己进得去吗?进去最多也只是个姨娘,退后一步说,就算能进去,有办法存活下来吗?他们姜家小门小户的,嫡母以往都把游姨娘往死里整了,何况高门大户,姨娘是下人,死了都不用交代。
唉,真可惜,不然凭着包子现在这张俊秀出尘的脸,她都可以看上三天……
雪开始落下了。
匠人头子过来说,落雪了,得等雪停。
至于雪什么时候停,只有老天知道。
朱子衿解下纯白的貂裘大髦,要给她披上——这是他第二次解衣服要给她披上了,第一次她婉拒了,说男女有别,但这一次她却觉得可以,虽然两人之间什么也不是,但她心里怦怦跳呢,说不害臊也好,她就是想穿他的大髦。
大髦很暖,还带着他的体温,原本还有点发抖的姜吉时瞬间暖和起来。
身体舒服了,心思也活络了,看着朱子衿那张好看的脸,想起他温和的语气,跟这阵子对她的尽心尽力,姜吉时决定不去想他说的“因为我们是朋友”这句话,人会做出违心之论,但时间不会,付出了时间,就代表那很重要。
朱子衿已经在她身上花了太多时间。
婚姻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岁月悠长,总能培养出感情来,如果是朱子衿,她觉得应该是可以好好过下去的。
就算是姨娘身分过门……但只要他不娶正妻就好了啊。
《紫簪记》上演的,赖生宠爱焦姨娘,于是一直不娶正妻,直到焦姨娘生了第五个孩子,赖家没办法,只好让赖生把焦姨娘给扶正了……
慢着,姜吉时,你在想什么?
你可是游姨娘的支柱,姜识文的希望,居然满脑子想着嫁人,不应该——可是小女圭女圭多可爱,虽然她对姜启文没太多的姊弟之情,也不得不承认,智哥儿是可爱的,姜多金带着琪姐儿跟妙姐儿回来时,她也会忍不住逗上一逗。
能成亲有个依靠,生娃养娃,想想很美好啊,何况想想怎么了,又不犯法。
姜吉时现在能理解郑柳儿为什么会执意想嫁给朱子衿了,不只是个依靠,跟朱子衿相处,是会越来越喜欢他的。
就像她刚开始只是高兴找回小伙伴,加上这阵子找匠人,签合同,调木材,跟画图先生讨论新食堂的建造方式,朱子衿没有一次不来。
他长得好看,气质温润如玉,看多了,等时间一到,自然内心就怦怦跳了。
唉,美色果然有用,小时候她跟包子玩了两年,都没有这种感觉,现在他长大了,那神采飞扬的样子很难让人不喜欢……
就在姜吉时胡思乱想的时候,一辆双头青帐山水刺绣大马车停了下来,帐帘一掀,露出一张猥琐肥胖的面孔,不是秦湘生又是谁。
姜吉时看到他,就想到那日他一进门就把自己推倒在地,火蹭的一下就上来了,露出嫌恶的表情。
朱子衿更简单,“滚。”
秦湘生跳了下来,“别这样,我们一起长大的,老是看到我就叫我滚,我伯公好歹是五品秘书丞,这样对我?”
朱子衿依然没好脸色,“有事就说,没事就滚。”
秦湘生也不生气,“我车上有我家新产的珠茶,要不要上来尝尝?多次嫁接,现在成品就连邰老夫子都说完美,味道不比你家的六安瓜片差。”
朱子衿似笑非笑,“我家的六安瓜片是贡品,敢问邰老夫子从何处饮得?若是不曾饮得,又是如何比较口感差异?”
秦湘生哑然——其实邰老夫子只说了味道好,根本没提朱家的六安瓜片,只不过他刚刚想踩朱家,所以加了一句,没想到就被抓住语病。
可恶,这朱子衿的脑袋怎么会这样好使?
“我们朱家的六安瓜片是绿茶中的绝顶,你们秦家省点心,还是想想怎么好好照顾你家的首日芽吧,我的白牡丹争气,你们秦家的首日芽要是不加把劲,三年后的白茶竞贡,只怕还是我的白牡丹引领风骚。”
“你!”秦湘生明显被激怒,食指指了半天,只说出一句,“好样的。”
“比不过秦少爷吃喝嫖赌。”
秦湘生听了这讽刺之言,简直气炸,看到姜吉时披着朱子衿那件有名的白狐大髦,忍不住发话攻击,“你什么都好,就是品味不好,这样一个抛头露面的掌杓娘子也要?”
朱子衿神色一凛,“道歉。”
“我,我跟她道歉,她不是抛头露面吗?她不是掌杓娘子吗?我说错了哪一句话要道歉?”
“秦湘生,我给了你机会道歉的……”朱子衿语气渐低,威胁性十足。
就见秦湘生胖硕的身体退后了两步,想起他众多令人生不如死的商场手段,吞了吞口水,然后道:“姜姑娘……失礼了。”
“就这样?”
秦湘生拱手,“姜姑娘大人大量。”
朱子衿露出勉强接受的表情,“没事你就滚吧,放话的事情少做,三年后我们内务府见高下。”
“我刚买了一批异域舞娘,晚上要不要来我家见识见识?”
“不去。”
秦湘生踏着梯子上了马车,然后又探出头来,“那异域舞娘真的别有风情,连田大和那种书呆子都说好,你真不来看看?”
“不去。”
秦湘生啧的一声,“没意思。”
他放下帐帘,马车又走了。
姜吉时道:“这厮真对你又爱又恨。”
“都是做茶叶生意,自然是认识的,不过他太喜声色,又爱拿秘书丞伯公出来压人,自然玩不到一块去,他对你的轻蔑之言,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为那种人生气,不值得。”
“我不会的。”做生意呢,每天找麻烦的客人要多少又多少,她要认真事事生气,还真没办法开门做生意。
她早就习惯了,一笑置之才是最聪明的,何必为了刻薄的人惩罚自己。
朱子衿叮瞩她,“下雪了,这就回去吧。”
“这大髦……”
“你穿着。”
“我太矮了,这大髦下襦都拖地了。”
“洗洗就好。”
姜吉时心想,天气这么冷,连大髦都给了我,还说当我是朋友呢?
好呗,朋友就朋友。
姑娘家还是要含蓄点,即使内心怦怦,总不能问他,你喜欢我不?
不过今天倒是挺高兴的,因为啊,她发现自己——有点喜欢他。
第六章 不速之客上门提亲(2)
姜家过了一个鸡飞狗跳的年。
因为姜大富想把宋寡妇收房,汪氏大闹了好几天,后来姜老头跟姜婆子发话,喜欢就当个外室,家里都没地方住了,还收姨娘呢,姜识文过了年就十岁,总不能让他去跟游姨娘睡,姜吉时,春桃挤一间屋,不像话。
姜大富不死心,又提了跟族长借钱盖后院,振振有词,等吉时嫁入朱家就有一大笔聘金可还,族长是肯,不过姜老头跟姜婆子不愿意——收姨娘又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何必跟人借钱,说出去都笑死人。
然而姜大富依旧不死心,又跟姜吉时开口,说只要六十两就好,姜吉时当然一两也不会给他——宋寡妇巧舌如簧,还没过门就哄得姜大富这样一心向她,等进了门,游姨娘还有好日子过吗?
就这样吵吵闹闹,直到大年初十。
姜吉时跟游姨娘在房中绣花,姜识文在一边读书,温暖的炭火烧着,隔绝了窗外的大雪严寒,姜吉时心想,这就是这回过年最温馨的一刻了,不然他爹一直为了六十两跟她吵,有够烦。
只不过这样的宁静也没多久,外面就喧嚷起来,姜吉时心想,爹又在吵着要把宋寡妇收房吗?她要不要先去把宋寡妇打一顿,打得她乖一点。
却见汪氏慌慌张张进来,脸上狂喜,又是讨好,又是急切,“唉哟,母亲的好女儿,好吉时,快点到大厅来,有客人呢。”
姜吉时心里一跳。
会不会是……朱子衿来看她……
姜家对朱家可希罕了,只有朱子衿出现,汪氏才会出现这样的神情。
他来看她……
那不是附近的人都知道了……
他……这样还说只把她当普通朋友……口是心非,哪有人对普通朋友这样好,过年呢,团聚的日子,何况朱家家大业大,都不知道多少亲戚人情,听说大户人家初一到十五,天天待客,早上一户,下午一户,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今天才初十,年还没过完呢,他就来啦。
姜吉时心里窃喜,但表情还是很镇定的跟汪氏行礼,“母亲。”
汪氏笑容满面,“不愧是我们姜家的女儿,吉时,你真行。”
“母亲说笑了。”
“不说笑,不说笑,我真没想到你本事这么大,我们姜家要翻身就靠你了。”汪氏高兴得鼻孔都撑大了。
上回见汪氏如此兴奋,还是小汪氏生智哥儿的时候,当产婆那声“恭喜,是个带把的”声音传出来,汪氏也是瞬间鼻孔撑大。
汪氏爱财,数十年如一日,就连一文钱都要精打细算,看到汪氏的表现,姜吉时更确定了,是朱子衿没错。
算算也十几天没见,他想自己啦?
姜吉时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但就是很高兴,想着这样真好,虽然他不擅言词,一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来,但她懂啊,一个人会在自己最忙的时候,无惧流言来看她,她对他的重要,不言而喻。
只要他看中她,给他当姨娘也是可以的。
姜吉时模了一下额上的疤,她向来不在乎这个,可是现在她突然有点希望疤痕淡一点,小一点,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够大了,她希望差异能小一点……
“吉时,还楞着做什么。”汪氏笑咪咪过来挽她,“到客厅啊,游姨娘跟识文也来,是好事呢,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姜吉时起身,忍不住看了一下黄铜镜,装扮太素了,头上一支简单的银钗,深蓝色的交领上衣跟同色马面裙,黑色袄子,上面没有任何刺绣,铜镜虽然古老,还是映出她额角上的疤痕。
第一次,她想有漂亮的衣服穿,如果自己能穿上杏色,或者青翠的衣服,气色应该好的多,她没有头饰,没有耳环,连胭脂都没有。
真想漂漂亮亮的见朱子衿……
话说回来,要是朱子衿只想见漂漂亮亮的人,早就成亲了,以朱家的财势,多的是美人示好……
算了,她就是这样,他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喜欢的势必是她身上的特质,而不是她的外在。
银钗,黑袄,蓝裙,这样也行。
朱子衿,我来见你啦!
快到客厅时,已经听到姜大富呵呵笑的声音,大声得彷佛想让隔壁听到一样,“……您真是太风趣了。”
姜吉时就想,哇喔,能让她爹那个无聊人觉得风趣,朱子衿是说了什么?
汪氏掀开布帘,率先走出,姜吉时跟着出来——瞬间揉了揉眼睛。
不是,一定是看错了。
但……自己才二十一,眼睛好得很……
可是,但是……
秦湘生怎么会出现在她家?
不是朱子衿,是秦湘生?
姜吉时现在的心情就好像吃蜜饯龙眼,结果入口却发现是蜜饯黄连一样,期待与现实是两端的反差。
秦湘生耶,他们又不熟,何况,他怎么知道她家的?
秦湘生推过她,还轻蔑她是抛头露面的掌杓娘子,她对秦湘生不只没好感,还有很大的恶感。
于是走过去,“你来我家干么,快走。”
姜大富吓了一跳,好像她说了什么不应该说的话一样,“吉时,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这位秦少爷是上门提亲的。”
姜吉时一楞,“提什么亲?多银吗?多银不是已经跟蔡家交换了八字?”
“不是多银。”姜大富笑吟吟的说:“是你啊,女儿。”
姜吉时十分惊讶,“我?”
“是啊,你。”汪氏笑咪咪的,“唉哟,女儿,你原来跟秘书丞的侄孙也有缘分,秦少爷今日是特地上门提亲的。”
姜吉时内心的火蹭得起来,毫不客气,“秦湘生,你搞什么鬼?”
秦湘生笑得嚣张,肥肉在脸上不断抖动,“古来说亲,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刚刚已经得到了姜老爷跟姜太太的口头允许,你祖父祖母也是同意的,等惊蛰过后,我就一顶粉轿迎你过门当贵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