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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不为贼 第12页

作者:赖刁刁

“……我给她下了药,让她忘记前尘旧事,忘记钟子野,之后才顺利为她医病。可她也因药物之故,变得脑力不济,极易忘事。”

疾风闻言默然。他想起当日曾见杜伯钦让阿颜吃药,原来那并非医病之药,而是让她忘事的药剂。听了这一切,他再望杜伯钦,见他月下负手而立的瘦削身形,疾风心中不是个滋味儿。他想起一事,明知问出口太过于残忍,可他仍是要问下去:“那阿颜的病好了之后呢?这十年来,她当初的病早就被你医好,你却仍是每日喂她吃那忘事的药,你……你当真愿意她一辈子做这痴儿,痴痴傻傻地了却她这一生?”

话音落后,无人应答。庭院之中,虫鸣阵阵,映衬得这月夜格外幽静。风拂过,吹动杜伯钦的鬓角。月色如霜,一眼望去,竟似鬓发皆白。

疾风有些后悔,后悔方才那一问。若换作是他,或许也会做出与杜伯钦同样的决定。阿颜虽傻,每日却是开怀,每一日、每一夜,总有笑容相伴。一旦她忆起当年之事,过往种种,便是物是人非。这个与她相处十年、照料她长大的“老头儿”,便成了她的杀父仇人。

时至今日,疾风终于明白,为何当日会听阿颜说道“老头儿就是老头儿,他不许我叫他‘爹’,不许我‘师父’,也不许我叫他‘阿叔’。老头儿说了,我一辈子把他当老头儿就好了!”是了,杜伯钦故意撇开关系,他担当不起一声“爹”,担当不起一声“师父”,就连那一声“阿叔”,也已随着钟子野,一并埋葬在前尘旧梦之中。

这人,这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抚养阿颜长大。他并不打算瞒她一辈子,所以才让阿颜唤他“老头儿”,为她报仇留下一条后路。可亦是他,天天骗着阿颜吃下那忘事的药,只愿那一天,来迟一些,再迟一些。

杜伯钦忽然开口,打破着宁静月夜:“在你来之前,阿颜从没和外人如此熟稔过。我想,这或许就是天意。而当她前去找你,离家出走之时,我便知晓,是时候了。”

“我……”疾风哑声道,“所以你就在这里枯等了一个月?你放任你那些宝贝草药不管,先前你也未再给阿颜服药——你已打定了主意,等死的主意,是不是?”

杜伯钦未开口,只是淡淡一笑。月下风间,被银霜染白的鬓角,随风轻扬。无边夜色让他身着青衫的身形,更显瘦削单薄。他负手而立,似是在静候,静候那一刻的到来。

二人默默无语,任由风声过耳。不知过了多久,终是听见了细微的脚步声。疾风抬眼,向草屋的方向望去,只见阿颜扶着门框站在那里。她面色惨白,恨瞪杜伯钦。昔日那孩子气的笑颜,终已烟消云散,再无可追。

刹那之间,疾风忽然明白了,为何当日杜伯钦为救钟颜,会与友人钟子野拼上性命。心头沉甸甸的,似是有千钧大石,覆压其上。疾风跨前一步,拦在杜伯钦身前。他凝视阿颜,一字一句,沉声道:“阿颜,你不要后悔。”

“阿颜,你不要后悔。”

站在自己身前的男人,一字一顿地说道。他的面容显得熟悉却又陌生,又似是有些模糊,好似面前遮蔽了层层迷雾。钟颜认不出他是谁,也不明白那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更何况,此时此刻,她根本没有心思去管这人是谁,她只是狠狠地瞪着被他挡在身后的人——

杜伯钦。

一瞥见那人的面孔,眼前似又浮起了血雾弥漫。上一刻,她还坐在从未坐过的、铺着厚厚绒垫的大椅子上,晃悠着腿听着阿爹和不认识的阿伯说些她听不懂的话,下一刻,红色的血液便溅在她的脸上。

她看着阿爹挥舞着长剑,耍出她心心念念要学、可阿爹总是说要等她长大才肯教她的剑招。可那时的阿爹,不是平日里那个笑呵呵地教她舞剑的阿爹,成了一个她不认识的人。挥剑,旋身,平日里耍给她看的动作,却重重劈开了一个人的脑袋……

脑中暗暗钝痛,眼前纷纷乱乱,闪过各样的画面:一望无际的雪原、山上的小屋、阿爹给她削的那一把木剑、笑盈盈地拿着糖棍逗她的阿叔……对,就是那个人!

钟颜捏紧了拳头,努力自那零星闪过的记忆残片中挣月兑。她瞪大了眼,便见到那人一剑刺穿阿爹的胸口!

她亲眼看见,剑尖自阿爹背后穿出,血顺着剑尖滴落。

是他,就是他杀死阿爹!

眼眶一热,钟颜一个箭步冲过去,要与杜伯钦拼命,却被人一把拦腰抱住。她挥动手臂,想要挣月兑那人的怀抱,可却始终挣不开拦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她又捶又打,他却纹丝不动。她索性张开嘴,一口咬住那条碍事的胳膊。

嘴里渐渐涌出腥咸的味道。可那双手臂,却还是牢牢地抱着她、搂着她。再然后,她便听见耳边传来低沉的声音:“阿颜,你不要后悔。”

是了,“阿颜”、“阿颜”,那个老头儿便是这么唤她。那个教她煎药的老头儿,那个拉着她逛庙会的老头儿,那个笑着叮嘱她小心别踩着药草的老头儿……

他带她放鞭炮,带她包饺子,带她看过元宵庙会,带她看过端午河上的龙舟……

十余个春夏秋冬,多少日日夜夜,她长在这个江南古镇,就在这个小小草庐里长大。

钟颜抬起眼,便在水光里,看见了那人扭曲的面容——那个曾经的阿叔,那个杀了阿爹的坏人,那个陪着自己的老头儿……

她咬不动了,只能张着嘴含住那胳膊,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滑落。

细微的啜泣声,被这暮春的夜风吹散,散在夜色之中。

一滴一滴的眼泪,低在疾风的手臂上,像是灼伤似的,热辣辣地烫。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部。

忽然,怀中的钟颜趁他不备,猛地跳了出去,大步跑出了门外。疾风一惊,刚想去追,又停下步子瞥了一眼杜伯钦。

杜伯钦站定在那里,正默默地注视着他。那是一种疾风无法理解的眼神,更像是一种悲悯。

疾风怔住,心中好生疑问,可他又放不下阿颜,终是向杜伯钦一点头,随即追出门外。

第五章两难全(1)

当疾风寻着阿颜的时候,她正坐在墙角,抱着膝盖将手脚蜷缩在一起。这里,正是当初他被杜伯钦赶出草庐、为避雨暂时落脚的废屋。疾风推门而入,“吱呀”一声,划破寂静暗夜,引得墙角那团黑影子动了动,似乎是将身体更靠向了角落里。

年久失修的废屋,屋顶也残破不全。月光自那破洞处洒下,映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投下几缕流光。疾风本就眼力极佳,就着那月华,也能瞧见阿颜的动作。

她埋着头,将脸埋进膝盖那里。这极孩子气的做法,让疾风心中又是一颤——

就算她恢复了记忆,那又如何?她忆起了那些惨痛的过往,忆起了仇恨,却仍旧换不回那过去的十年,让这个本该是风华正茂的姑娘,依旧是六岁孩童一般的心智。这样的代价,值不值?

这个问题,他答不出。他只能站定在门边,轻声地唤她:“阿颜?”

她抬起头来,却又快速地将头垂了下去,抱膝坐在墙角,似乎并不打算搭理他。

疾风忽觉疑惑。就算阿颜忆起过往,不愿面对杜伯钦,但也与他无干啊。这一个多月来,他与她一齐游历,她视他为最好的玩伴也不为过,为何现下连一句话也不肯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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