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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却上心头 第16页

作者:琼瑶

他颓然的一松手,把她推倒在床上,自己连退了三步,站在老远的地方看着她。她无力的躺着,蜷缩着身子,像个被伤害了的虾子。她的头发披散在雪白的被单上,脸色几乎像被单一样,白得吓人。她轻声说:

“再见!阿奇。”这一句“阿奇”使他大大的震动了,把他每根神经都抽痛了。他立即整个崩溃,扑过去,他跪在她的床头,用双手紧捧着她的手,她的手又冷又颤,他惊慌的去模她的额,又去模她的脸,她额上滚烫而双颊冰冷。他拉开棉被,把她紧紧裹住,焦灼的去看她的眼睛,她已经把眼睛闭起来了,长长的睫毛在她苍白的面颊上留下一排阴影。他凑向她的耳边,柔声请求:“我带你去医院,好吗?”

“不要!”她冷淡而嫌恶的。“别对我玩输血的花样!我没那么娇弱!”“什么输血的花样?”他听不懂,“你病了,你在发烧!”

“我没有。”她抗拒的。“我只是累了,我要睡觉,你为什么还不走?”“我在这儿陪你好不好?等韶青回来我就走!”他坐在床沿上,怜惜而心痛的看她,强烈的自责把他五脏六腑都绞痛了。为什么要对她凶呢?为什么要对她吼呢?为什么要去强吻她呢?他该早就看出来,她根本又病又累又衰弱,从昨天受伤后,她根本没有好好休息过。而打击却接二连三的在刺伤她。她躺着,似乎浑身无力了。闭着眼睛,她沉沉欲睡。他忍不住就伸出手去,轻轻抚弄她那散乱的头发。这碰触使她像触电般惊醒过来,睁大眼睛,她惊愕的看他:

“你还没有走?”她奇怪的问。

“我陪你!”他慌忙说:“等韶青回来我就走。”

她伸手拂开了他的手,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瞪着他,眼光清亮。“看样子,我不跟你说清楚,你是不会走的了。”她说,声音沉重而清晰。“听我说,我明天早上会去达远,把我未完成的工作交代清楚,我不会留在达远工作了。你呢?不管你是阿奇还是萧人奇,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戏可唱了。请你放我一条生路,再也不要来纠缠我!”

他死死的盯着她的眼睛。

“我们明天再谈这问题,好不好?”他说:“今天你不舒服,又在气头上,我不和你争辩!明天,等你精神好一些,我们再慢慢谈!”“不!”她忽然固执了起来。“你既然不肯走,我们就把话讲清楚。我没什么不舒服,精神也好得很。”她拥着棉被,神志清晰的面对他,一脸的坚决、固执,和倔强。“你从阿奇变成萧人奇,对我不止是欺骗,而且是人格上的侮辱。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不嫁萧家人,现在,我也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我更不会和一个从开始就轻视我,怀疑我,把我当无耻小人来试探的人交朋友,所以,我们之间已经彻彻底底的结束了。我想,这对你不会是什么损失,你父亲会再征求秘书的,你还有成千上万的机会去挑选,你会遇到一个比我美丽,比我优秀一千倍一万倍的女孩……”

“不要说这种讽刺的话!”他打断她,嘴唇干燥得裂开了。他的眼睛幽幽的闪烁着,阴郁,哀愁,而绝望。“只讲一句,你怎么样可以原谅我?”她摇摇头。“这根本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这是彼此尊重不尊重的问题,在我人格被怀疑的基础下,没有感情可言。如果我们继续交朋友,我铁定我们不会像以前那样快乐了,这种耻辱会永远燃烧在我心里,我非但无法再爱你,我会恨你,仇视你,甚至想报复你,不止想报复你一个人,想报复你们全家,因为你们联合起来对付我。哦,不行!”她拚命摇头:“萧人奇,我已经不再爱你了。”

“我是阿奇!”他的低声、挣扎的说。

“好吧,”她忍耐的咬嘴唇:“阿奇,我已经不再爱你了!”

他阴沉的看她,咬牙说:

“你到底要逼我怎么做?和我爸爸月兑离父子关系吗?”

“荒唐!”她嗤之以鼻。“月兑离了关系你也是萧人奇!你不要幼稚!如果你认为经过这种侮辱之后,我还能和你继续交往,那么,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你说!为什么你迟迟不敢告诉我真相?事实上,你心里也明白,告诉我之后,要面临的就是结束。因为,我虽然渺小,还有自尊,还有傲骨!”

他凝视她,打了个冷战。忽然体会出来,这不止是情侣间的呕气,这是种彻底的毁灭!他落进了自己的陷阱,一手造成了一种无可挽救的局面。他从床沿上站起身来,眼光阴郁如死,声音僵硬:“你的意思是说,绝对无法挽回了?”

“是。”“你相当无情,你知道吗?”他憋着气。“我一生没有对任何人如此低声下气,没有求过人,没有这样被刺伤过!你是个可怕的女人,你的心像被冰山冻住的铁,又冷又硬又尖利!”

她瞅着他,低哑的说:

“谢谢你的赞美!”他内心似乎有根绳子,紧紧的一抽。他的眉头锁成了一条线。心里在懊恼的自责,他又说错了话!怎么样说,他都没有权利在这个时候攻击她的。可是,那股男性的自尊强烈的从心底浮起来。该说的话也说尽了,她那倔强苍白的脸依然凝着寒冰,再求下去,他就把所有男儿志气都磨光了。

他毅然的摔摔头,大踏步的走向门口,伸手去握住门柄。忽然,他有种强烈的幻觉,幻想她在身后喊:

第五章

“阿奇!回来!”他倏然回头。她坐在那儿,像一尊石像,那紧闭的双唇,连动都没动。他狠狠咬牙,用力摇头,摇掉了那幻想中的呼唤,打开房门,他冲出房间,砰然一声,用力的带上了房门。

她被那房门声震动了一下,抬起头来,她看着那扇关闭着的门,觉得那“砰”然的声音,始终在脑子里回荡,就像有人拿个大铁锤,在敲一个巨钟一般。她倒在床上,用双手紧抱住头,泪水沿着眼角滚落下来,很快的浸湿了床单。

迎蓝一觉睡醒,早已日上三竿,整个房间,似乎都被那初秋的阳光照射得暖洋洋的。她疲倦的翻了一个身子,觉得鼻子也塞住了,头也昏昏的,全身又酸又痛,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张眼凝望,一眼就看见韶青正弯着腰,对她好脾气的笑着。“嗨!”韶青笑着说:“你发了一夜烧,胡说八道的讲梦话,把我吓了一跳。”“我讲梦话?”她惊奇的。“我才不信!”

“真的,你一直在说什么老头、斧头、大头、人头、眉头、心头的。你准是常常听到那支一个老头穿靴头的怪歌,夜里就开始胡言乱语!我半夜爬起来,塞了你两片阿斯匹灵,喂了你一大杯冰水,你还记得吗?”

“哦,”她失神的。“我不记得了!”她想着那老头斧头眉头心头的梦话,奇怪自己怎么会说这些!噢,准是那两句词:“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她叹口气,看看手表,不禁叫了起来:“都十点多钟了?你怎么不叫我起床,我还要去办公厅办移交呢!”

“放心,”韶青整理她的被褥,把她按回床上去躺着。“你好好的休息两天吧,我已经帮你打电话去达远,说你生病了要请天假,后来董事长又亲自回电话来,要你好好养病,养个三天五天都不要紧。”“哼!”她哼着。“我不是要请假,我是不干了!”她掀开棉被,站起身来,不禁头晕目眩,两腿发软,她不自禁的又坐回到床上。“瞧吧,”韶青说:“人又不是铁打的,受了伤也不在乎,生了病自己也不知道,每天还东跑西跑忙得很……你昨天下午哪里去啦?”“去碧潭,大概在河边吹了风。”她吸吸鼻子。“不过是感冒了,没什么了不起,给我一颗康得六百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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