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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盏花 第9页

作者:琼瑶

“谈你要和我谈的事。”佩吟很快的说。

赵自耕凝视她,眼底浮起一丝笑意。

“你知不知道,你反应很快?”他说:“你不该当教员,如果你学法律,一定是个很好的律师。”

佩吟微笑了一下。“我想,你并不要谈我的反应问题,”她说,收住了笑,她立即把话题拉入了正轨,“你是不是想问我,纤纤的进度如何?再有两个月就联考了,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对她考大学有几分把握?”赵自耕微微一怔。“好吧!”他勉强的笑了笑,“你已经代我问了问题了,你就再答覆问题吧。”佩吟抬起头来,她的目光停在赵自耕脸上,她很深刻的看他,看得仔细而凝注,然后,她慢吞吞的说:

“你为什么要勉强她考大学?你明知道她考不上的,为什么要勉强她去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什么?”他一惊,站住了,盯着她。“这就是你的答案吗?”他问,有些恼怒。“你是说,她的程度差极了,根本考不上大学,你给她的补习也白补了?”“她的程度并不差,但是,我的补习确实白补了。”她说,也站住了,他们停在竹林边上。“赵先生,你了解你的女儿吗?”

“我当然了解!”赵自耕很快的说:“如果你的意思是说她很笨,我必须告诉你,她的智商相当高……”

“不不不!你完全误会!”佩吟打断了他:“她是很聪明的,不止聪明,而且充满了灵性,她善良、纯洁、温柔而可爱。我在国中教书,我也有许多女学生,说真话,我从没见过像纤纤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她简直……简直让我迷惑,坦白说,我第一次见她就被她迷住了。”

“谢谢你的赞美,”赵自耕审视她,那多疑的本性显然又在作祟了,他眼中有着研判和不信任。“我希望你说的是真心话。”“我是真心话。”“那么,为什么你认为她考不上大学?”

“因为她根本不想念大学!”

“不可能,我和她谈过……”

“是谈?还是命令?”佩吟尖锐的问:“你知道吗?赵先生,你的谈话中常常不自觉的带着命令意味,你以为你是和她‘谈’,事实上你是在命令她。她的本性太柔顺了,她对你又太崇拜了,因此,她连一点儿反抗你的念头都不敢有。虽然她不爱读书,她仍然为你去读,虽然她不想考大学,她仍然为你去考。她有很完整的自我,却要为你去放弃自我……”

“你在指责我吗?”赵自耕冷冷的问。

“不敢。”“不敢?你已经敢了,却说不敢?你几乎在给我定罪,好像我在对那孩子精神虐待……”

“许多时候,爱,就是一种精神虐待!”

“哦?”赵自耕挑起了眉毛,镜片后的眼光闪烁着,有些阴险,有些愠怒。但是,他那训练有素的涵养和修养使他控制了自己,他微侧着头,似乎在运用着思想。“好吧,就算我在命令她考大学,这个命令总不是出于恶意吧?有恶意吗?你说!”“没有,当然没有。”“这和她的程度也是两个不同的问题,是吗?”

“是的。”“你说她很聪明?”“是。”“你说她为我而读书?”

“是。”“既然她又聪明,又读了书,为什么你说你的补习白补了?这么说来,问题不在她身上,而在你身上!”

佩吟抬起头,定定的看着赵自耕,看了好久好久。她闪动着睫毛,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赵自耕困惑的问。

“笑我自己,笑我不自量力,要去和全台湾最有名的律师抬杠!”她笑着说,继续往前走去,顺手扯了一片竹叶,她撕扯着那竹叶,说:“我说不过你。我无法让你了解,纤纤对课文不能吸收,因为她的聪明才智跟课本绝缘,她即使很努力的读,她也记不住那些东西。”

“那么,她的聪明才智和什么有缘呢?”“我不知道。”佩吟困惑的蹙起眉梢。“我还没找出来,或者音乐,或者艺术,或者某种技能,像舞蹈、雕塑、唱歌……你必须明白,米盖朗基罗也没念过大学!”

“我可以肯定,纤纤绝不是米盖朗基罗!”赵自耕的语气坚定而有力。佩吟再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一定要她念大学?”她问。

“增加她的知识呀,我不希望她永远这样天真,这样娇女敕,这样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她要长大,她要学习!”

“你希望她成为什么样子?”

“像你!”他冲口而出,。

她一怔,站住了,皱着眉头,她惊愕的望着他。

“像我?”她哑声说:“像我有什么好?”

“你独立,你坚强,你懂很多东西,你能言善道,你反应敏捷,你能举一而反三……”

“你错了。”她幽幽的接口:“这些东西都不是大学里学来的,是生活中学来的,甚至于,是苦难中学来的,是打击和折磨中学来的……”她的眼光从他脸上移开,穿过竹林,深黝黝的落在一个不知何处的虚无里。“你不要让纤纤像我,永远不要!她的世界又美又好又真又纯,你该让她这样过下去。或者,她是生活在一个童话世界里,那并没有什么不好,童话世界总比成人的世界美丽……”她眼中轻轻的蒙上了一层薄雾,她的声音诚恳而真挚,喑哑而深沉。“不要!赵先生,永远不要让纤纤像我,你该珍惜她的纯真和欢乐。”金盏花8/37

赵自耕注视着面前这张脸,第一次,他在她脸上看到了太多太多的东西;苦难、哀愁、落寞……和热情,那么善良的热情,那么丰富的热情,那么痛苦的热情……她心底到底有多少苦楚?他不知道。她那样爱护纤纤,他却明白。他不愿再辩论这问题,伸出手去,他自己也不懂,为什么心中竟悸动着一抹酸楚,一抹怜惜,一抹难解的温存,他用胳膊轻轻的环住了她的肩,轻轻的把她带往屋子的方向。他柔声的、低沉的说:“我们不谈这问题了,进屋里去吧!你该──好好的吃一顿,你很瘦,我希望──你能常常来我家吃饭,我要──吴妈把你喂胖一点!”她没有拒绝。眉梢轻锁,眼光迷蒙,她被动的,神思恍惚的,被催眠似的,跟着他走向那小小白宫。

“佩华!佩华!佩华!……”

又是清晨时分,一阵凄厉的呼唤声把佩吟从梦中惊醒,她慌忙披衣下床,迅速的打开那由日式拉门改建过的房门,直冲到母亲房里去。韩太太正坐在床上,直瞪着眼睛,双手痉挛的抓着床上的棉被,死命的呼唤着:

“佩华,你来呀,我有好多好多话要对你说呀!佩华!佩华,儿子,你过来,你过来呀……”

佩吟毫不犹疑的冲到床边,双手抓住了母亲的手,紧握着她,摇撼着她,一叠连声的喊:

“妈!妈!妈!醒一醒,妈妈!我在这儿!你怎样了?你有什么话?告诉我吧!妈……”

韩太太深深的颤栗了一下,似乎忽然从一个梦中惊醒一般,她的眼光落在佩吟身上了,一时间,她好像认不出佩吟是谁,只是眼光发直的,定定的看着佩吟。佩吟用手臂轻轻的环抱住母亲的肩,试着要她躺回床上去。

“妈,睡吧!舒舒服服的睡一觉吧!”

韩太太用手推开了佩吟的手臂。

“你是佩吟。”她脑筋清楚的说。“是呀!”佩吟应着,心底却有些发冷,经验告诉她,母亲越“冷静”的时候就越可怕,往往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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