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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儿在林梢 第39页

作者:琼瑶

“老四,”江淮蹙紧了眉头。“回家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来谈,现在,不是谈这件事的时候!”

丹枫看看他们,她脸上有种被惊扰了之后的厌倦。她低叹一声,就低下头去,翻开了第一本日记,她似乎准备把这兄弟二人当成不存在,要去径自进行自己的工作了。江淮跳起来,用手压在那文字上。丹枫惊愕的抬起头,她接触到江淮深沉的、苦恼的、痛楚而热情的眸子。这对眼睛那样痴痴的、切切的、哀恳似的看着她,里面燃烧着两小簇热烈而阴郁的火焰。这眸子立刻把她从那沉浸在海底的意志唤醒了,立即就绞痛了她的神经,融化了她心底的冰层。她呐呐的,挣扎的说:“你要干什么?你一定要对我用暴力吗?”

“不,不。”他一叠连声的说:“不对你用暴力,再也不对你用暴力。只是——请求你在看日记以前,先听我说。”他回头看看江浩。“老四是对的,你们都有权知道这个故事,既然一切已发展到这样恶劣的局面,我势必不能再保密下去。丹枫,我把我和碧槐的故事全讲给你听,听完了,你再到日记里去求证。但是……”他倒进沙发中,仰首看着窗外。“我曾经发誓不说这个故事,不论有多少谣言,多少揣测之辞,多少恶言中伤,我发誓过不说这故事,未料到人算不如天算!”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自语似的低低的说了句:“碧槐,请原谅我!我不得不说了。”丹枫注视着江淮,她眼睛里顿时闪过一抹光芒,就立即有了生气,有了感情,有了力量。她不再像个石雕的圣像了。坐正身子,她端起那杯酒,浅浅的啜了一口。她的眼光生动的、柔和的、梦似的停驻在江淮的脸上。“事实上,”江淮没有看她,他燃起一支烟,他的眼光停在那烟蒂的火光上。“我和碧槐的故事,前一半一点也不希奇,那是个很普通的、典型的恋爱故事,一个大学生碰到另一个大学生,几乎是一见钟情,在三个月内就山盟海誓,难舍难分了。我和碧槐是在夏令营里认识的,她文雅,纤细,多愁善感,写一手好诗词,精通中国文学,她多才多艺而弱不禁风。当时,为她倾倒的大学生大有人在,追她的男孩子难以胜数,她在那芸芸众生的追求者中,独独选中了穷无立锥之地的我,简直使我像飞在云雾里一般。她和我谈诗词,谈绘画,谈人生,谈梦想,谈爱情……哦,我简直为她疯狂了。”

他吸着烟,烟蒂上的火光一闪一闪的。江浩和丹枫都不说话,他们的眼光都盯着他,他沉溺在遥远的过去里,那“过去”显然刺痛了他的神经,他微蹙着眉,眯起眼睛,望着那向空中扩散的烟雾。“那时候,碧槐是单身在台北,无依无靠,我也是单身在台北,两个单身的年轻人,彼此慰藉着彼此的寂寞,彼此编织着彼此的未来,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好美好美的生活。相交既深,碧槐开始谈她的家庭,谈她早逝的父亲,谈她改嫁的母亲,谈她那最最最最可爱的小妹妹!她常说,丹枫上飞机以前,曾经哭着抱紧她喊:姐姐,不要让我跟他们走,我要跟你在一起!姐姐,留住我!留住我!留住我!她每次叙述,都泪流满面,我把她抱在怀里,她哭得我的衣襟全都湿透。”

丹枫眼中浮起了雾气,她的视线模糊了,喉中哽住了,端着酒杯,她望着杯中那红色的液体发愣。

“我从没遇到比碧槐更多情,更恋旧,更多愁善感的女孩,我们的欢乐结束在我去受军训的时候。我受完军训,碧槐应该念大三,但是,她竟白天上课,晚上到一家舞厅去当了舞女!我找到她,我们之间发生了剧烈的争执,她拿出一封信给我看……”他转过头来,望着丹枫,苦涩而酸楚的说:“亲爱的丹枫,你那时的信,就写得和现在一样好!那是一封一字一泪,一句一泪,一行一泪的信,你历数了在国外的辛酸,继父的冷漠,生母的无奈,和你前途的茫然。我现在还记得你信中的几句话,你说:姐姐,我才十七岁,已经面临失学之苦,在学校中,老师们都说我有语言和戏剧的天才,我也做过梦,要念戏剧,要念文学,要念艺术……但是,下个月,我会去酒吧里当兔女郎!亲爱的姐姐,你不会懂得兔女郎是什么,我在出卖早熟的青春,和我‘很东方’的东方!我把我所有的梦想都埋葬起来,姐姐,再相逢时你不会认得我,你那清纯的,被你称为小茉莉花的妹妹,到时候将是残枝败柳了。亲爱的姐姐,当初你为何不留下我来?我宁可跟着你讨饭,不愿在异国做洋人的玩具!”他停了停,盯着丹枫说:“我有没有记错?你是不是这样写的?”

丹枫闭上了眼睛,两滴泪珠从眼眶中溢出来,沿颊滚落,跌碎在衣襟上。“丹枫,”江淮叫了一声:“我永远不了解,你们姐妹之间,怎可能有如此深厚的感情?碧槐为了这封信,毅然下海,她告诉我,她卖舞而不卖身,她说她会继续念书,她说舞女也有极高的情操……她用种种理由来说服我,让我允许她伴舞,我一直摇头,一直不肯,她急了。她对我说:‘我已经写信告诉丹枫,我的男朋友是个富翁,可以接济她的学费,如果你不许我伴舞,除非你筹得出她的学费!’这话使我发疯了,我拚命工作,埋头工作,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可怜,我那小小的出版社,连我自己都养不活,怎能负担每学期两千英镑的学费!”他再度停止了,拚命的抽着烟,满房间都是烟雾腾腾了。他望着那些烟雾,他的脸色阴沉而凄凉,声音却变得非常平静了。“于是,碧槐下了海,三个月后,她干脆退了学,因为她的功课一落千丈,而长久的夜生活使她白天精神委靡。她不再是陶碧槐,她不再是个单纯的大学生。在舞厅里,她很快的学会了抽烟,喝酒,以及和男人们打情骂俏。她成了曼侬。正像曼侬·蕾丝歌一样,她为钱可以牺牲。开始,是有限度的,陪客人吃吃消夜,她还坚守着最后的清白。但是,这种‘坚守’使她的收入有限,然后……”他忽然抬起头来,熄灭了烟蒂,他目光锐利的看着丹枫。“丹枫,你还要听吗?你真的要听吗?”她浑身通过了一阵颤栗,她的眼珠黝黑得像黑色的水晶,脸色却像半透明的云母石。她哑声说:

“是的,我要听!我要知道,我的学位到底是建筑在什么上面的!”“好吧,我说下去!”他咬咬牙,再燃起一支烟。“那时,我的生活已经陷在一片愁云惨雾中,白天,我拚命的工作,晚上,我就守在舞厅里,看她向不同的男人投怀送抱。这种生活使我发疯发狂,我们常常争吵,常常吵得天翻地覆,愤怒极了,我就骂她的伴舞并不是为了妹妹的学费,而是为了她自己的虚荣!这样,我们彼此折磨,彼此伤害,彼此疯狂般的怒骂之后,又在眼泪和接吻中和解。我们的生活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永远是争吵,绝交,和解。每次和解后,我们就更亲爱,更痴情,更难舍难分。但是,我这些愤不择言的话毕竟伤了她的心,她开始变得自卑了,变得泄气了,变得没有信心而且自暴自弃了。她甚至叫我离开她,叫我另外去找对象,她说她渺小如草芥,如墙角的蒲公英……她说她配不上我。”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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