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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儿在林梢 第7页

作者:琼瑶

“雪球雪球咱们走,不听这个家伙乱吹牛!”

他望着她那股孩子气的脸庞,听着她嘴里的叽哩咕噜,觉得有趣极了。他伸手抓住了她的衣服。

“别走,你住在什么地方?”

“树林那边,什么兰蕙新村。”

“才搬来的吗?”她点点头。“你多少岁?”“十九。”“骗人!”他笑着说:“你发育未全,顶多只有十六岁!”

“胡说!”她一唬的从地上直跳起来,用手把腰间的衣服握紧,显出身材的轮廓,脸孔涨得通红,她旋转着身子,姿势美妙已极。她说:“你看,我早就成熟了。我十九岁,不骗你!”他紧盯着她。“那么,你已经高中毕业了?”

“毕业?”她摇摇头。“去年就该毕业了,如果我不被开除的话。”“开除?”他吓了一跳。“为什么会被开除?”

她撇撇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的英文当掉了,数学也当掉了。然后,人家写给我的情书,又给修女抓到了。”

“修女?”他皱起眉头。

“我读的是教会学校,那些老尼姑!她就希望把我们每个人都变成小尼姑!她们自己嫁不出去,就希望所有的女孩子都嫁不出去!她们心理变态!”她恨恨的说,一抬头,她接触到他惊讶而困惑的眼光,立刻,她垂了下眼睑,有种淡淡的不安,和微微受伤的表情,浮上了她的嘴角。她又抱起地上的小狈,又开始叽哩咕噜了:“雪球雪球咱们走吧!人家看不起咱们啦!”她转过身要走。“我走了,我口干了!”

他再度抓住了她。“我有个提议,”他说:“到我的‘蜗居’去坐坐,好不好?我那儿有茶有可乐,有苹果西打。”

“‘蜗居’是什么东西?”她问:“是莴苣吗?一种食物吗?一种笋吗?”他大笑。“不不,蜗居不能吃,蜗居的意思是蜗牛的家。”

她惊奇的看他,她的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

“你家有很多蜗牛?不不不!对不起,我不去。本小姐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肉虫子!什么蜗牛蚂蚁毛毛虫,我想起来就背脊发麻。”“别混扯!”他又笑又气。“你在装糊涂,蜗居是形容我家很小很破很旧,像个蜗牛壳一样。保证里面并没有蜗牛。”

“一定有!”她坚定的说。

“你怎么知道一定有?”

“你叫它是‘蜗居’,你就是蜗牛!”

他一怔,望着她笑。“好呀,你骂我是蜗牛!”

他把两只手伸在头上,装成蜗牛的触角,一扭一扭的往她冲去,嘴里嚷着:“蜗牛来了!蜗牛来了!”

她拔腿就跑,笑着喊:

“别闹别闹!你哪儿像只蜗牛,你简直是只犀牛!”

他呆了呆,大笑起来。她也大笑起来,额前的短发迎风飘扬,露出了两道浓黑的眉毛。她手里的小雪球,被她这样一跑一跳一笑,也弄得兴奋无比,竖着耳朵,不住的“汪汪”大叫。友谊,在年轻人之间是非常容易建立的,只一会儿,他们两个已经熟得像是多年知交。

没多久以后,她就坐在他那零乱不堪的“蜗居”里听唱片了。他有套很好的音响设备,虽然不是四声道,也有两个喇叭,很好的立体效果,很好的机器和唱盘,还可以放卡式录音带。她月兑掉了靴子,光着脚丫,坐在地板上,在那一大堆书籍、唱片套、靠垫、砖头、木板(他曾用砖头和木板搭成书架,后来垮了,他也懒得去修理,于是,木板、书籍,和砖头就都混在一块儿。)以及东一盒西一盒的录音带中间。这小屋里有书桌,有床,有椅子,但是,书桌上没有空隙,椅子上堆满衣服,床上棉被未整,倒还不如这地板上来得舒服。她倚着墙坐着,丝毫没有被这小屋的零乱吓倒,反而很羡慕的“哇”了一声,说:“哗!你真自由!这小屋棒透了!你父母不干涉你吗?他们许你过这种生活,他们一定是圣人!”

“他们不是圣人,”他笑着说,在桌子底下拖出一箱可口可乐,开了一瓶递给她。“他们住在台南,根本管不着我!你呢?你和父母住在兰蕙新村?”

“和我女乃女乃。我爸妈都死了。”她拿起一张唱片,把唱机拖到身边,把唱片放上去。“哈!”她开心的大叫:“这音乐棒透了!”那是一支“狄斯可”,节拍又快又野,立即,满屋子都被音乐的声音喧嚣的充满了。她跳起来,光着脚丫,随着音乐舞动,熟练的大跳着“哈索”。他惊喜交集的望着她,她一定生来就有舞蹈细胞,她浑身都充满了韵律,充满了活力,充满了火焰,她像一支燃烧着的、舞动的火炬。

“来!”她拍了一下手。“我们来跳舞!”

他一脚踢开了脚边的瓶瓶罐罐和书本靠垫,就和她对舞起来。她美妙的扭动、旋转、踢腿、碰膝……他不由自主的模仿她,很快的,他们已经配合得很好。她对他鼓励而赞赏的笑着,舞蹈使他们的呼吸加快,使室内充满了热浪,使她的双颊绯红,而双目闪亮。

小“雪球”是兴奋极了。当江浩和林晓霜在双双对舞的时候,它就忙忙碌碌的在两人的脚底奔窜,不住的把唱片套衔到屋角去撕碎,又把录音带的盒子像啃骨头般咬成碎片,再把书本的封面扯得满天飞舞,最后,它发现有个靠垫破了个洞,露出一截鹅毛,它把鹅毛扯出来,那些鹅毛轻飘飘的飘了满房间,它立即把这些会动的鹅毛当成了假想敌人,对它又吼又叫又扑又咬又追又捉起来。一时间,屋子里又是音乐声,又是舞蹈声,又是狗叫声,又是追逐声,闹得不亦乐乎。

林晓霜自己舞着,又看着小雪球的奔跑追逐,她边舞边笑,她双颊明艳如火,她笑得喘不过气来。

“太好了!江浩,你这个蜗居是个天堂!好久以来,我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江浩,你是个天才!是个伟人!是个艺术家!”

他开始轻飘飘起来,这一生,从没有被女孩子如此直截了当的赞美过,虽然这些赞美听起来有些空泛,但是,仍然满足了他那份男性的虚荣。

“为什么我是艺术家?”他问,挑着眉毛。

“你懂得安排生活。”她舞近他,用双手搭在他的腰上,面对着他的面,眼睛对着他的眼睛。“懂得生活是最高的艺术,我认得许多大学生,他们只是书呆子!”她忽然停止了跳舞,呆望着他。她那对燃烧着的,明亮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瞪着他。他被她看呆了,看傻了,接着,脸就涨红了。

“你在看什么?”他粗声问。

“看你呀!”她简单的回答,长睫毛连闪都不闪。

“看我什么?”“看你——”她拉长了声音,叹了口气,坦白的、认真的、诚恳的说:“你长得很漂亮!”

他被她弄得面红耳赤了,弄得扭捏不安了,弄得手足失措了。“你是个大胆的女孩子!”他说。

“我不是大胆,我只是坦白!”她说,笑了。“难道你喜欢那种故作高贵状的女孩吗?还是故作娇羞状的?我讨厌虚伪!我说我想说的话,做我想做的事!饼我想过的生活!这有什么不对呢?你长得漂亮,就是漂亮!你的眉毛很浓,眼睛很亮,你还有张会说话的嘴巴!”

“你才有张会说话的嘴巴!”他说,头晕晕的,轻飘飘的,他觉得自己比那满屋子飞的鹅毛还轻,像个氢气球般快飞向了屋顶。“你才漂亮!你的眼睛像星星,你的嘴唇像花瓣,你的头发像缎子……”“哎哟!”她大叫,笑得抬不起头来:“你别让我肉麻好不好?不盖你,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给你撩起来了!算了!别说话,咱们跳舞吧!”他们又跳舞,又笑,又叫,又闹……忽然间,电话铃响了起来,她自顾自的舞着,一面舞,一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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