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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海鸥飞处 第26页

作者:琼瑶

杨羽裳看了母亲一眼,眼神怪异。

“我说过,不再开玩笑了。”她幽幽的说。

“但是,”杨太太迟疑了一下。“你爱他吗?”

杨羽裳的脸扭曲了。她转头看着窗外,今夜无风,树梢没有风吟。今夜无星无月,暗夜中一片模糊。她模了模汗湿的手臂,空气是闷热而阴沉的。

“快下雨了。”她轻声的说,转回头来看着母亲。“你去告诉欧家,要结婚就快,两个月之内,把婚事办了,我不愿意拖延。”

杨太太再度惊跳。

“两个月!你何苦这幺急呢?再一年就毕业了,毕业之后再结婚,怎样?”

“我不念书了。”

“你说什幺?”

“我不再念书了。”杨羽裳清晰的、肯定的说:“我最爱的并不是艺朮,而是戏剧,念艺朮本身就是个错误,而即使毕了业,结婚后又怎样呢?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画家,正像我不会成为音乐家或戏剧家一样,我只是那种人﹔样样皆通,样样疏松!我除了做一个阔小姐之外,做什幺都不成材!”

杨太太愕然的瞪视着女儿。

“怎幺忽然变得这幺自卑了?”她困惑的说:“我记得,你一向是骄傲而自负的。”

“童年时期过去了,”杨羽裳凄楚的说:“也该真正的正视一下自己了。”

“那幺,正视一下你的婚事吧!”杨太太说:“你真要这幺早结婚吗?你还是个孩子呢!”

“不是了。”杨羽裳摇摇头。

“你有把握能做一个成功的妻子吗?”

杨羽裳默然不语。窗外,忽然掠过一阵狂风,树梢陡的骚动了起来,远远的天边,响起了一串阴阴沉沉的闷雷,暗夜里,骤然笼罩起一层风暴的气息。杨羽裳看了看窗外,低低的说:“要下雨了。”望着母亲,她说:“我已经决定了,你去转告欧家吧!好吗?明天,我想搬到闲云别墅里去住几天,台北太热了。”

“我陪你去闲云别墅住几天,关于你的婚事,你能够再考虑一下吗?”

杨羽裳凄然一笑。

“我已经决定了。”她再说了句,满脸的凄惶与坚决,看她那副样子,她不像是要结婚,倒像是准备慷慨赴难似的。杨太太摇了摇头,谁教她生了这幺个执拗而古怪的女儿呢?她叹口气,烦恼的走出杨羽裳的房间,在门外,她一头撞在杨承斌的身上。

“怎幺?”她惊讶的说:“你起来了?”

“你们这幺吵,谁还睡得着?”杨承斌说。

第六章

“那幺,你都听见了?”杨太太低低的问。

“是的。”

“你怎幺说呢?”

“让她结婚吧!”杨承斌叹了口气。“或者,婚姻可以使她安静下来,成熟起来,她一直是那样个疯疯癫癫的孩子。”

“和欧世澈吗?”杨太太忧愁的说:“我只怕她爱的不是世澈,这婚姻是她的负气的举动,她想用这婚姻来气俞慕槐。”

“但是,世澈比俞慕槐适合羽裳,”杨承斌说:“世澈深沉,有涵养,有忍耐力,他可以容忍羽裳的坏脾气。俞慕槐呢?他尖锐,敏感,自负……这些个性和羽裳是冲突的。假若羽裳嫁给俞慕槐,我打赌他们三天就会闹离婚。”

“是吗?”杨太太惊喜的说:“我倒从来没想过这一点,这倒是真的。瞧,世澈和羽裳认识快三年了,从没闹个什幺大别扭,那俞慕槐和羽裳认识不过几个月,就已经吵得天翻地覆了。”

“而且,”杨承斌说:“世澈从各方面来说,条件都是不坏的,家世、人品、相貌、学识……都是顶儿尖儿的,我们还挑什幺呢?最可喜的,还是他对羽裳这股恒心和忍耐力,咱们的女儿早就被宠坏了,只有世澈的好脾气能受得了她。我看,乘她有这个意思的时候,我们还要尽快把这件事办了才好,免得她又改变主意了。”拍拍杨太太的肩,他安慰的说:“女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我知道你的心,你是舍不得而已。你想想看,欧世澈有哪一点不好呢?错过了他,我们有把握找到更好的吗?那个俞慕槐,他对我们的女儿有耐心吗?”

杨太太沉思了一下,禁不住喜上心头,笑意立即浮上了嘴角。

“真的,”她说:“还是你想得透澈,我明天就去欧家,和他们好好谈谈。”“告诉他们,我送一幢房子做陪嫁!”

杨承斌说着,搂着太太的肩,夫妇两人兴高采烈的商量着,走进卧房里去了。窗外,一下闪亮的电光闪过,接着,雨点就“刷”的一声落了下来。敲打着屋檐,敲打着玻璃窗,敲打着树梢。夜,骤然的变得喧嚣了起来。

杨羽裳仍然没有睡,坐在那儿,她看着玻璃窗上流下来的水珠,听着那榕树在风雨中的申吟。她坐了很久很久,一动也不动。然后,她慢慢的从地下拾起了她的吉他,抱在怀中,她又沉思片刻,终于,她拿起电话听筒,第三次拨了俞慕槐的号码。

对方拿起了听筒,她一句话也没说,把听筒放在桌上,她对那电话弹起吉他来,一面弹,她一面悠悠的唱着:“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回旋不已,低鸣轻唱,去去去向何方?我情如此,我梦如斯,去去去向何方?我情如此,我梦如斯,去去去向何方?”

电话听筒里,俞慕槐的声音在叫着:“羽裳!羽裳!你到底在捣什幺鬼?”

杨羽裳拿起了听筒,无声的说了句:“别了!俞慕槐!别了!做海鸥的日子!”

她挂断了电话。

窗外的雨更大了。

一夜风狂雨骤。

早上,天又晴了,但夜来的风雨,仍留下了痕迹,花园里叶润苔青,落英遍地。俞慕槐站在园中,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挺了挺背脊。昨晚又一夜没睡好,那阴魂不散的杨羽裳,竟一连打了三次电话来,第一次不说话,第二次破口大骂,第三次唱歌,一次比一次莫名其妙!但是,不能想杨羽裳,绝对不能想她,如果想到她,这一天又完了!他用力的一摔头,摔掉她,把她摔到九霄云外去,那个疯狂的、可恨的、该死的东西!

是的,不想了,再也不想她了。他今天有一整天的工作要做。早上,要去机场接一位外国来的要人,赶出一篇专访,明天必须见报。晚上,某机关邀宴新闻界名流,他还必须要出席。走吧!懊去机场了!别再去想夜里的三个电话,别再去分析她的用意,记住,她是个不能用常理去分析的女孩!她根本就没有理性!你如果再浪费时间去思想,去分析,你就是个天大的傻瓜!

推出摩托车来,他打开大门,再用力的一甩头,他骑上了车子。整个上午,他忙碌着,他奔波着,采访、笔录、摄影,……忙得他团团转。中午,他回到了家里,吃完饭,立即钻进了自己的房间,摊开稿纸,他准备写这篇专访。

咬着原子笔,他对着稿纸沉思片刻,他的思想又飞回到昨夜去了。她为什幺要打那三个电话?为什幺?再一次开玩笑吗?深夜的三个电话!怎幺了?他摇摇头,他要想的是那篇专访!不是杨羽裳!他的思想怎幺如此不能集中?这要命的,不受他控制的思想!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他的记者生涯也该断送了!恼怒的诅咒了几句,他提起笔来,对着稿纸发愣,写什幺?写什幺呢?

“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他脑中浮起了杨羽裳的歌词,那幺忧郁,那幺哀凄!他又想起第一次在渡轮上听她念这几句话的神情。唉,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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