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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 第19页

作者:琼瑶

“刘大夫说是受了凉,又受了惊吓,烧得很高,刘大夫开了药,已经买来了,他脾气很坏,不许人进屋子呢!”

“哦,”她的心一阵紧缩。“不要住医院吗?”“刘大夫说用不着,先生也不肯进医院的。”

“哦,好了,没事了。”

币断了电话,她的情绪更加紊乱了。昨夜!昨夜自己是万万不该到那废墟里去的!包不该沉默着,让对方认为自己是个鬼魂。那缠绵的,饥渴的一吻,那些掏自肺腑的心灵的剖白!还有那声嘶力竭的呼号:

“含烟!你回来!含烟!你回来!含烟!你回来!”

呵!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事呢?事情会越弄越复杂了。她早就警告过自己,不该走入这个家庭的啊!现在,自己还来得及摆月兑吗?还能摆月兑吗?还愿意摆月兑吗?如果再不摆月兑,以后会怎样呢?呵!这些烦恼的思绪,像含烟山庄那废墟里的乱藤,已经纠缠不清了。下午放学之后,方丝萦带着亭亭回到柏宅,出乎意料之外的,爱琳竟在客厅中。燃着一支香烟,她依窗而立,呆呆的看着窗外的远山。这是方丝萦第一次发现,她原来是抽烟的。她没有浓桩,脸容看起来有些儿憔悴,眼窝处的淡青色表示出失眠的痕迹,短发也略显零乱,穿了件家常的、蓝缎子的睡袍。看到爱琳,亭亭就有些瑟缩,她不太自然的喊了一声:

“妈!”爱琳回过头来,淡漠的扫了她们一眼,这眼光虽然毫无温情,可喜的是尚无敌意。她显然心事重重,竟一反常态的对她们点了点头,说:“亭亭,去看看你爸爸,问问他晚上想吃点什么。”

方丝萦有一阵愕然,她忽然觉得需要对爱琳另行估价。她的憔悴是否为了柏霈文的病呢?她真像她所认为的那样残酷无情?还是——任何不幸的婚姻,都有好几面的原因,把所有责任归之于爱琳,公平吗?

上了楼,亭亭先去敲了敲柏霈文的房门,由于没有回答,她就轻轻的推开了门。方丝萦站在门口,看着那间暗沉沉的屋子,红色的绒幔拉得密不透风,窗子合着。柏霈文躺在一张大床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方丝萦正想拉着亭亭退出去,柏霈文忽然问:“是谁?”“我。”方丝萦冲口而出。“我和亭亭。想看看你好些没有。”

床上一阵沉默,接着,柏霈文用命令的语气说:

“进来!”她带着亭亭走了进来,亭亭冲到床边,握住了她父亲露在棉被外的手。立即,她惊呼着:

“爸爸,你好烫!”柏霈文叹息了一声,他看来是软弱、孤独,而无助的。方丝萦看到床头柜上放着药包和水壶,拿起纸包来,上面写着四小时一粒的字样,她打开来,药是二日份,还剩了十一粒,她惊问:“你没按时吃药吗?”“吃药?”柏霈文皱起了眉毛,一脸的不耐。“我想我忘了。”

方丝萦想说什么,但她忍了下去。倒了一杯水,她走到床边,勉强的笑着说:“我想,我要暂充一下护士了。柏先生,请吃药。”

亭亭扶起了她的父亲,方丝萦把药递给他,又把水凑近他的唇边,立刻,他接过了杯子,如获甘霖般,他仰头将一杯水喝得涓滴不剩。然后,他倒回枕上,喘息着,大粒的汗珠从额上滚了下来,面颊因发热而呈现出不正常的红晕,他似乎有点儿神思恍惚。喃喃的,他呓语般的说:

“我好渴,哦,是的,我饥渴了十年了。”

方丝萦又觉得内心绞痛。她注视着柏霈文,后者的面容有些狂乱,那对失明的眸子定定的,呆怔的瞪视着,带着份无助的凄惶,和绝望的恐怖。她吃惊了,心脏收缩得使她每根神经都疼痛起来,他病得比她预料的严重得多。她有些愤怒,对这家庭中其他的人的愤怒,难道竟没有一个人在床边照料他吗?他看不见,又病得如此沉重,竟连个招呼茶水的人都没有!想必,他也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亭亭,”她迅速的吩咐着。“你下楼去告诉亚珠,要她熬一点稀饭,准备一些肉松,人不管病成怎样,总要吃东西的,不吃东西如何恢复元气?”

亭亭立刻跑下楼去了。方丝萦站在室内,环室四顾,她觉得房内的空气很坏,走到窗边,她打开了窗子,让窗帘仍然垂着,以免风吹到病人。室内光线极坏,她开亮了灯,想起这屋里的灯对柏霈文不过虚设,她就又涌起一股怆恻之情。回到床前面,她下意识的整理着柏霈文的被褥,突然间,她的手被一只灼热的手所捉住了。

“哦,柏先生!”她低声惊呼。“你要做什么?”

“别走!”他喘息的说。

“我没走呵!”她勉强的说,试着想抽出自己的手来。

“不,不,别走,”他喃喃的说着,抓得更紧了。“含烟,你是含烟吗?”呵,不,不,又来了!不能再来这一套,绝对不能了。她用力的抽回了自己的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冷冰冰的,生硬的响着:“你错了,柏先生,我是方丝萦,你女儿的家庭教师,我不知道含烟是谁,从来不知道。”

“方——丝——萦——?”他拉长了声音念着这三个字,似乎在记忆的底层里费力的搜索着什么,他的神志仍然是紊乱不清的。“方丝萦是什么?”他说,困惑的,迷惘的。“我不记得了,有点儿熟悉,方丝萦?啊,啊,别管那个方丝萦吧,含烟,你来了,是吗?”他伸出手来,渴切的在虚空中模索着。

方丝萦从床边跳开,她的心痛楚着,强烈的痛楚着,她的视线模糊了。柏霈文陡的从床上坐起来了,他那划动着空气的手碰翻了床头柜上的玻璃杯,洒了一地毯的水,方丝萦慌忙奔上前去扶起那杯子。柏霈文喘息得很厉害,在和自己的幻象挣扎着。由于模索不到他希望抓到的那只手。他猛的发出一声裂人心肺的狂叫:

“含烟!”这一声喊得那么响,使方丝萦吓了一大跳。接着,她一抬头,正好看到爱琳站在房门口,脸色像一块结了冻的寒冰。她的眼睛阴阴沉沉的停在柏霈文的脸上,那眼光那样阴冷,那样锐利,有如两把锋利的刀,如果柏霈文有视觉又有知觉,一定会被它所刺伤或刺痛。但,现在,柏霈文是一无所知的,他只是在烧灼似的高热下昏迷着,在他自己蒙味的意识中挣扎着,他的头在枕上辗转不停的摇动,汗水濡湿了枕套,他嘴里喃喃不停的,全是沉埋在内心深处的呼唤:

“含烟,含烟,我求你,请你……求你……含烟,含烟,看上帝份上!救我……含烟!啊,我对你做了些什么?含烟?啊!我做了些什么?……”

爱琳走进来了,她的背脊是挺直的,那优美的颈项是僵硬的,她那样缓慢的走进来,像个移动着的大理石像。停在柏霈文的床边,她低头看他,那冰冷的眼光现在燃烧起来了,被某种仇恨和愤怒所燃烧起来,她唇边涌上了一个近乎残酷的冷笑。抬起头来,她直视着方丝萦,用一种不疾不徐,不高不低的声音,清晰的说:

“就是这样,含烟!含烟!含烟!日里,夜里,清醒着,昏迷着,他叫的都是这个名字。如果你的敌人是一个人,你还可以和她作战,如果是个鬼魂,你能怎么样?”

方丝萦呆呆的站着,在这一刹那间,她了解爱琳比她住在这儿两个月来所了解的还要深刻得多。看着爱琳,她从没有像这一瞬间那样同情她。爱情,原是一株脆弱而娇女敕的花朵,它禁不起常年累月的干旱啊!她用舌尖润了润嘴唇,轻声的,不太由衷的说:“柏太太,他在发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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