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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寒烟翠 第5页

作者:琼瑶

“来吧!来看看我们的农场!”

穿出了竹林,我望着平躺在我面前的一大片绿,那些田畔,那些阡陌,那些迎着风摆动的绿色植物,我心头涌起了一阵难以描述的、异样的情绪。太阳已经向西沉落,天边的晚霞绚烂的燃烧、扩大。我们不知不觉的走了很远,在傍晚的凉风里,不觉得丝毫的暑气。我感到脚下踩着的是绿色的云,四周浮着的也是绿色的云,头上顶着的也是绿色的云……。我想,我会驾着这一团的绿色,飘浮到世界的尽头去。

我身边的凌云忽然站住了。

“怎么了?”我问。“大哥在那儿。”凌云说,望着前方。

我望过去,看到凌霄正伫立在一株榕树的旁边,没有戴帽子,双手插在口袋里,背对着我们。他似乎已经站了很久,不知在默默的思索着什么。

“我们回去吧,别打扰他。”凌云说,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已消失了。“他在做什么?”“在——”她迟疑了一下。“等人吧!”

“等谁?”凌云摇摇头,什么都没说。拉住我的手臂,她加快了步子,好像要逃开什么。“快点走!妈妈会找我们了!”她说。

我也加快了步子,一面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凌霄仍然像木棍般直立在暮色里。

第三章

清晨,凌霄用他的摩托车送走了妈妈,他将把妈妈送到埔里,然后她可以搭车去台中。每次妈妈来章家作客,都是这样回去的。站在那块“青青农场”的招牌旁边,我目送妈妈坐在摩托车的后座,被凌霄风驰电掣的带走,心头说不出来是股什么滋味。离别的场面并不悲惨,没有眼泪,也没有伤恸,该说的话,妈妈昨夜里已经跟我说了,如今,反而显得特别的沉默。我一语不发,只是不知该说什么好,那种“隔阂”的感觉又在我心头升起,妈妈仿佛距离我很遥远很遥远。但是,当妈妈终于消失在那一大串飞扬的尘土里,我又忽然感到无边的空虚和怅惘起来。妈妈走了,她去解决那许许多多纠缠不清的问题,今后,她的命运会怎样?我的命运又会怎样?章伯母用手揽住我的腰。

“走吧!”她温和的说:“你好像没睡够的样子,要不要再去睡一下?”“不!”我轻声的说,深深的吸了口气。“我想在这附近随便走走,这儿的空气很好。”

“要不要我陪你?”凌云好心的说。

我不置可否,说实话,我并不想要她的陪伴。在这种心情下,我宁愿一个人走走,有许多时候,人是需要孤独的。章伯母代我解决了问题:“凌云,你还要喂鸡呢!”她不经意似的说。

“哦,我忘了,”凌云抱歉似的望着我,“你先走走,等会儿我来找你。”“没关系,”我说:“我喜欢一个人散步。”

“别走得太远,”章伯母说:“穿过农场,沿着通往树林的那条小路,你可以走到河边。那儿有树荫,否则,太阳出来了,你会觉得很热。”“好的。”我说,茫茫然的望了一眼那广阔的绿色原野。

章伯伯,章伯母,和章凌云向幽篁小筑走去了。我在那儿呆呆的站了几分钟,就任意的踏上青草,毫无目的的向前走去。有一大段时间,我脑子里什么思想都没有,只是不断的向前行走。清晨的空气凉沁沁的,带着些露水和青草的气息。太阳已经爬上了地平线,把东边的天色染成了绯红和浅紫。地上的草是湿润的,树枝梢头也缀着露珠,远处的山朦朦胧胧的隐现在一层薄雾之中。我走上一条小径(并没有研究它是不是通往树林和河边的),低垂着头,毫无意义的数着自己的脚步,一面细心的不去踏到路边的小草。我行走得那么漫不经心,几乎使我撞在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上,同时,我听到一串脆生生的轻笑。我站住了,抬起头来,我看到章家的羊群正散在草地各处,一个牧羊的山地女孩子正望着我发笑。我摇摇头,想摇散我那迷迷茫茫的感觉。那山地女孩大约有八、九岁,大概想逗引我的注意,她骑上一只绵羊,那羊竟驮着她奔走。这引发了我的兴趣,我站着看了好一会儿,她和羊群嬉戏着,又捉住一只小羊,弄得母羊绕着她急鸣……我低下头去,又去继续我的行走,明天我会和这小牧羊女交交朋友,但是,目前我什么兴致都提不起来。

太阳升高了,小草上的露珠迅速的蒸发消逝,我看得到草地上我的影子,短短的裙子在风中摆动。草叶明亮的迎着阳光,绿得那么晶莹。我蹲下去,摘了一片起来,是一片羊齿植物。再走几步,我看到草地上有两朵孤零零的蒲公英,也摘了下来,我把它们插在耳朵边上的头发里,如果有一潭水,我一定要照照自己的样子。水?不是吗?我听到了水声,加快了脚步,阳光没有了,我已经走进了小树林。

这是座小小的天然林,由槭树和大叶桉等植物组成,小径上积了一层落叶,干燥清脆,踩上去簌簌有声。我仰起头,阳光从叶隙中射入,像一条闪亮的金带。有株大树上有个鸟巢,一只小鸟伸出头来看了一眼,立即又缩回头去。我有些想笑,却不知道为什么笑不出来。走出树林,我来到小溪边上了。这只是一条小溪,水细细的流着,大部分的河床都干涸的暴露在阳光之中。水边有疏疏落落的大树,树枝参差的伸向河水。我扶着一枝树干,沿着岸边的草丛,滑落到溪边石子密布的河床上。石子凹凸不平,我月兑下鞋子,提在手上,赤果的脚踩在石子上有些疼痛,我并不在意,阳光开始灼热了,我的后颈被晒得发烫,我也不在意。走向水边,我踩进了水里,冰冰凉的水使我陡的打了个寒噤,一片羊齿植物落进水中了,那该是我鬓边的。我站住,提着裙子,弯腰望着水中的我自己。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脸庞,一头给晨风吹得乱糟糟的短发,和耳边那两朵黄色的蒲公英……我几乎不认得我自己了,那副怪样子对于我是陌生的。直起腰来,我猛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对对!就是那样!不要站起来,你这个傻瓜!”

我吃了一惊,不知道这人在骂谁。回转头,我看到一个男人正站在溪边的大树下,指着我身边乱嚷,我诧异的看看我的前后左右,除了我似乎没有别人。我再望向他,他已经停止乱嚷乱叫了,只是有些无精打采的呆站在那儿,手里握着个调色盘,另一只手倒提着一支画笔,瞪视着面前的一个画架。我有些明白了,走出溪水,我赤着脚走到岸边,爬上了杂草丛生的河堤,荆棘几乎刺伤了我的脚。走到他身边,我打量了他一下,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件陈旧但却整洁的白衬衫,一条灰色的西服裤。头发乱蓬蓬的,脸庞瘦长而清癯,眼睛是他脸上最突出的部分,大而黑,带着几分梦似的忧郁和对什么都不信任的神情。整个说起来,他的文质彬彬和艺术味儿都很够,就是和这原始的山林树木有些不调和。我绕到他左边,对他的画纸张望了一眼,使我诧异的是,那张画纸上只胡乱的涂了两笔深浅不同的绿,别的什么都没有。“你还没开始呢!”我说:“是我闯到你的画面里来了吗?”

他废然的掷下了画笔,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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