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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 第8页

作者:琼瑶

可怜的诗人,他那梳得光光的头发已经被弄得乱七八糟,念了一半的风也吹不起来了。站在那儿,一脸的尴尬和不自然,扎煞着两只手也不知往那儿放好,看起来活像个大傻瓜。

这次伟大的会面就在美美的破坏下不欢而散,等诗人告辞之后,爸爸就板着脸对我说:"你的眼光真不错!"

听口气不大妙,偏偏美美还在一边说妙,我恶狠狠的盯了它一眼,爸爸继续说:"你这个朋友,我对他有几个字的批评:油头粉面,浮而不实,外加三分脂粉气和七分俗气!小瑜,选择朋友要留心,不要胡乱和男朋友一起玩,要知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谨慎!谨慎!"

糟糕!爸爸把诗经都搬出来了!然后,爸爸看了美美一眼,美美这时已跳到爸爸身上,正在爸爸的长衫上迈着步子,选择一个好地方睡觉。爸爸模模美美的头说:"如果不是美美把他的诗打断了的话,我想我的每根汗毛都快被他呼呼的风吹得站起来了!"

美美歪歪头,颇为得意的说:"妙!"

我和诗人的交情,从这次会面后就算完蛋了!一年后,诗人因品性不良而遭校方退学,连我都奇怪美美是不是真的"独"具"慧眼"了!

诗人事件之后不久我又有了好几个男朋友。其中一个,同学们称他做书呆子,整天架着副近视眼镜,除了埋头读书之外,什幺都不管,倒是功课蛮好的。不知从什幺时候起,我和他常常在一起研究功课。说老实话,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他是那种最让人乏味的男孩子,整天只会往书堆里钻,既不风趣又不潇洒,一天到晚死死板板,正正经经的。当他第一次到我家的时候,我告诉他:"我家里有一只很可爱的小猫。"

"是吗?"他问。他进门后,我一直希望美美能有点恶作剧施出来,但,那天,美美只是怀疑的打量着他,始终没有做出什幺来。他很正经的望了美美一阵,说:"真的,是一只很可爱的猫。"

"是吗?"这次是我问了,我实在看不出美美的"可爱"在什幺地方,但,他说得倒挺诚恳的。

书呆子常常到我家里来了,最奇怪的是,他和美美迅速的建立起友谊来。每次他一来,美美一定跑到他身边去,用脑袋在他身上左擦右擦。他也十分怜惜的抚摩它,亲热的叫它,拍它的头,抓它的脖子底下。使我诧异的发现,这个只知钻书本的书呆子,原来也有情感,也会有温柔的时候。他除了和美美交朋友之外,他和爸爸也马上成了谈学问的最佳良伴。他们在一起,一老一少,两副近视眼,两个书呆子,谈诗经、楚辞、唐朝的诗、宋朝的词、元人百种、清代小说……

以至于近代文艺的趋向,小说的新潮流,什幺欧亨利、斯坦达尔……等一大堆,两人谈得头头是道,我在一边连插嘴的余地都没有,倒是美美还能经常点点头加一句:"妙!"

书呆子到我们家越来越勤了,但,他决不是因我而来,主要的是他喜欢我们家的气氛,更喜欢和爸爸谈天,和美美交朋友。爸爸常在背地里称赞他,说什幺"此子大有可为啦","将来一定能成功啦",但,这些与我又有什幺关系呢?我是越来越讨厌他了,我叫他书蛀虫,叫他四眼田鸡,叫他大木瓜,他对这些一概不注意。事实上,他对我根本就不注意,他的注意力全在爸爸和美美的身上。

那天,书呆子又来了,我打趣的说:"书蛀虫,昨天又蛀了几本书?"

"哦,老伯呢?我昨晚看了一本好书,正要和老伯谈一谈!"

他迫不及待的说。

"我爸爸不在家!"我没好气的说。

"哦!"他大失所望,在椅子里坐下来,问:"他什幺时候回来呢?"

"我怎幺知道!"我说,看他那股失望的劲儿,好象除了和爸爸谈学问以外,到我们家来就没事可做的样子。

"妙!"

美美跳上了他的膝头,他大为高兴,连忙抱住它,细心抚摩着它的毛。我笑笑说:"还好,美美在家,要不然,你今天可不是白来了!"

他看了我一眼,一语不发,只仔仔细细的顺着美美的毛,一面为它捉跳蚤。我赌气的在他对面坐下,拿起一张报纸,慢慢的研究着分类广告。看了半天,实在看不出所以然来,而他仍然在顺着美美的毛。我站起身来,把报纸丢在沙发椅子里,说:"对不起,书蛀虫,你在这儿和美美玩吧,我要出去一会儿。"

"你到那里去?"他问,似乎有点惊异。

"去看电影,我对于坐着发呆没兴趣!"我说,一面向门外走去。

"有好电影吗?"他傻不愣登的问。

"有呀,"我说:"有一部好片子,片名叫作什幺傻瓜与小猫!"

"有这样的片名吗?"他怀疑的问,傻气十足。

"当然啦!"

"妙!"美美说。

"真的,妙!"书呆子笑嘻嘻的说:"如果有这样的电影,我倒也想去看看,一定十分幽默,十分好玩的,如果能把美美带去,更妙了!"

"算了吧,你还是在家里陪美美吧!"我说,走到玄关去穿鞋子。

"喂,等一等,一起去吧!"书呆子居然跟了过来。

"别了,"我说:"你留在家里蛀书吧,我到电影院去蛀电影,再见!"

我对他挥挥手,刚想跨到玄关下的水泥地上去,突然,美美对我脚下冲了过来,我正一只脚站在地板上,被它的突然发难,弄得立脚不稳,立即对水泥地上栽了过去。书呆子出于本能,就抓住我死命一拉,我被这一拉,虽没摔下去,却拉进了他的怀里,我惊魂甫定,不禁对美美发出一连串的诅咒:"见鬼的死猫!要命的臭猫!宾下地狱去吧!"

话一出口,才发觉十分不雅,尤其,又发现自己正靠在书呆子的怀里,而书呆子呢,正从眼镜片后面,用一种既欣赏又新奇的眼光看着我。我脸上一阵发热,想挣出他的怀抱,他却把我拉得更紧了一点,在我耳边说:"别跑!等一等,你那个傻瓜与小猫几点钟开演?我想,傻瓜未见得一直是傻的,猫呢,应该是一只十分聪明的猫,对吗?"

我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置答,他那眼镜片后的一对眼睛,正灼灼逼人的盯着我,看样子,可一点也不呆呀!

"妙!"美美说,一溜烟的跑开了。

一颗星

晚上,从珍的婚礼宴会上退了席,踏着月色漫步回家,多喝了两杯酒,步履就免不得有些蹒跚。带着三分醉意和七分寂寞,推开小屋的门,迎接着我的,是凉凉的空气和冷冷的夜色。

开亮了小台灯,把皮包摔在桌上,又褪下了那件淡绿色的旗袍。倚窗而立,那份醉意袭了上来。望着窗外的月色,嗅着园里的花香,心情恍惚,醉眼朦胧。于是,席间芸和绮的话又荡漾在我的耳边:"好了,我们这四颗星现在就只剩下最后一颗了!"

四颗星,这是我们读大学的时候,那些男同学对我、芸、绮和珍四个人的称号。这称号的由来,大概因为我们四人形影不离,又都同样对男孩子冷淡疏远,他们认为我们是有星星的光芒,并和星星一样可望而不可即。因而,四颗星在当时也是颇被人注意的。但是,毕业之后,绮首先和她儿时的游伴──她的表哥结了婚。接着,芸下嫁给一个中年丧偶的商业巨子。今晚,珍又和大学里追求她历四年之久的同学小杨结了婚。如今,剩下的只有我一个了!依然是一颗星,一颗寒夜的孤星,孤独的、寂寞的挂在那漠漠无边的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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