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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贝壳 第32页

作者:琼瑶

车子平稳的滑行着,梦轩一只手驾着车子,一只手揽着姸青的腰,说:“你会开车吗?”

“不会。”

“我要教会你,开车很容易,也很好玩。”

“你会发现我很笨。”

“是吗?但愿你能笨一点。”

“怎么讲?”

“那你会快乐得多,思想是人类最大的敌人。”

姸青沉思了一会儿,坐正了身子。梦轩问:“怎么了?”

“你知道我常被思想所苦吗?”她深思的说。

“我知道你每根纤维,每个细胞,”梦轩看了她一眼:“我要去买一把镶着紫色宝石的小刀送你,专为斩断那些苦恼着你的胡思乱想而用。”

姸青嫣然一笑。

“何必去买?你不是有那把小刀吗?”

“是吗?”

“是的,在这儿。”她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上。

他俯下头来,吻了吻她那只白暂的小手。

“这把刀有用吗?够锋利吗?”

“非常非常有用。”

“那么,常常用它吧,记住,它时时刻刻都在你的手边。”

“是的,不时也会刺痛我。”

他猛的煞住了车子,转过头来看着她,一面皱拢了他那两道很挺很挺的眉毛。“是吗?”他打鼻子里面问。

“你很惊奇吗?”她反问:“任何感情都会让人痛苦的,感情越浓,刺痛对方的可能性就越大,快乐越多,痛苦也就越多。快乐和痛苦,是常常同时并存的。”他重新开动车子,眼底有一抹思索的神色,他那只空着的手伸过来,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

“在这一刻,你也痛苦吗?”他温柔的问。

“有一些。”

“为什么?”

“一种恐惧。”

“恐惧什么呢?”

“怕好景不常,怕离别,怕外界的力量,还怕……”她沉吟了一下:“幻灭!”

“幻灭?”他皱皱眉。

“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莫过于两个相爱的人,有一天忽然发现他们不再相爱了,那就是幻灭。”

“你认为我们会这样吗?”他瞪着她,带着点鸷猛的神气:“你那脑袋里装着的东西相当可怕哦!这就是用小刀的时候了,斩断你那些胡思乱想吧!”他闪电般吻了她一下,车子差点撞到路边的电线杆。“我告诉你,姸青,别想那些,别苦恼你自己,你只管爱吧!用你的整个心灵来爱!当你烦恼的时候,你只要想一想,有人那么疯,那么深的爱你,那么全心全意的要你快乐,你就不该再苦恼了。”

“就因为你这样,所以我怕失去呀!”

“人,”他摇摇头。“多么脆弱,又多么矛盾的动物呀!”

他们到了中山北路一家意大利餐厅里,餐厅设备得很幽雅,有一种特别的宁静。偌大的餐厅中,没有任何电灯,只在每张餐桌上,燃着一支小小的蜡烛。他们叫了意大利煎饼,两人都是头一次吃,慢嚼品尝,别有滋味。烛光幽幽的、柔柔的照在姸青的脸上,那一圈淡黄色的光晕,轻轻的晃动着,她瞳孔里,两朵蜡烛的火焰,不住闪烁的跳动。梦轩放下刀叉,长长久久的注视她。她用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放在桌上,对他神思恍惚的微笑。他握住了她桌面上的手,低低的、严重的说:“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哦?”她有些惊吓,她一直是非常容易受惊的。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什么事?”

“我爱你。”他慢慢的说,从肺腑里掏出来的三个字。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好一会儿,当她再扬起睫毛来,眼睛里已漾着泪水,那两簇蜡烛的火焰就像浮在水里一般。她的唇边有个幸福而满足的笑容,整个脸庞上都绽放着光辉,使她看起来那么美,那么圣洁,又那么宁静。

就这样,他们坐在蜡烛的光晕下,彼此凝视,相对微笑,几乎忘记把煎饼送进嘴里。时间慢慢的滑过去,蜡烛越烧越短,他们不在乎时间。唱机里在播放水上组曲,接着是一张海菲兹的小提琴独奏,那些悠悠然的音浪回旋在他们的耳边,烛光的颜色就更增加了梦魅般的色彩。终于,将近晚上十点了,他们的一顿晚餐竟吃了三小时!站起身来,他挽着她走出了餐厅。

然后,他们到了统一的香槟厅。

这儿是台北市内布置得最雅致的一家夜总会,高踞于十层楼之上。他们选了临窗的位置,掀起那白纱的窗帘,可以看到台北市的万家灯火。桌子上放着黄色的灯罩,里面燃着的也是一支蜡烛。乐队慢悠悠的演奏着一支华尔滋舞曲,几对宾客在舞池里轻轻旋转。

他们坐了一会儿,他说:“我请你跳舞,这还是我第一次请你跳舞呢!”

她站了起来,微笑着说:“我说过我不大会跳舞的,跳不好可别生气呵!”

“我生过你的气吗?”他问。

“还没有,保不住以后会呢!”她笑着。

“告诉你,永远不会!”

揽住她的腰,他们跟着拍子跳了起来,事实上,她舞得非常轻盈,转得极为美妙,在他怀抱里像一团柔软而轻飘的云。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说:“我第一次发现你也会撒谎,你说不会跳舞的呵!”

“真的,我从来跳不好,”她坦白的说:“而且,我一向把跳舞视为畏途的,以前每次迫不得已到夜总会来,总是如坐针毡,有时,别人请我跳舞,一只出着汗的、冷冷的手握住我,我就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也怕别人把手放在我的腰上,那使我别扭。”

“现在呢?”

“第一次知道跳舞是这样美妙的,”她微笑着:“以前,我总是会踩了对方的脚。”

“你知道吗?”他在她耳边说:“老天为了我而造了你,也是为你而造了我。”

华尔滋舞曲抑扬轻柔,像回旋在水面的轻风,掀起了无数的涟漪。他们倚偎着,旋转,再旋转,一直转着,像涟漪的微波,那样一圈圈的转个不停。一舞既终,他站在舞池里,双手环在她的腰上,额头抵着她的,一叠连声的、低低的说:“我爱你,我爱你,我好爱你。”

夜是属于情人们的,音乐也是。他们一支支舞曲跳着,忘了时间,也不知道疲倦。一个面貌清秀,身材修长的歌女,在台上唱着一支很美丽的歌,他们只听懂了其中的几句:“既已相遇,何忍分离,愿年年岁岁永相依,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愿朝朝暮暮心相携。”

姸青的头靠在梦轩的肩上,紧拥着他跟着音乐移动,她轻声的说:“那是我们的写照。”

“什么?”

“那歌女所唱的歌。”

梦轩侧耳倾听,那歌词虽细致缠绵,却也怆恻凄迷,一种难言的、几乎是痛苦的情绪掩上了他的心头,他把姸青揽得更紧了,彷佛怕有什么力量把她夺去。尤其听了那歌词的最后两句:“良辰难再,美景如烟,此情此梦何时续,春已阑珊,花已飘零,今生今世何凄其!”

将近午夜一点钟,客人都陆陆续续的散了,打烊的时间近了。香槟厅里的灯都熄灭,只剩下舞池顶上几点像小星星似的灯光,乐队在奏最后一支舞曲。那几点幽幽柔柔的灯光,迷迷蒙蒙的照在舞池中,只剩下梦轩和姸青这最后一对舞客了。他们相拥着,跟着音乐的节拍,旋转,旋转,再旋转……。

他们两个的影子在丝绒的帘幕上移动,忽而相离,忽而相聚。

第七章

深夜,他们的车子疾驰在北新公路上,新辟的公路平坦宽敞,繁星满天,月明如昼,公路一直伸展着,一长串的萤光灯像一串珍珠,延伸到天的尽头。公路上既无车辆,也无行人,只有乡村的人家,传来几声遥远的狗吠。梦轩猛然煞住了车子,姸青问:“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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