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菟丝花 第21页

作者:琼瑶

我拿起尺来,在他手背上狠狠的敲了一记,他痛得跳起来。“哦,忆湄,太重了。”他叹了口气:“天下最毒妇人心!”

“你到底讲不讲书?”我问。

“讲讲讲!”我们回到了书本上,他握着铅笔,开始给我详细的讲解三角行列式,画了图,他举着例子,我用手托住下巴,捕捉着他说话的声浪。我喜欢他的声音,那带着男性的沉哑的声调,富于磁性。我相信他一定有很好的歌喉,虽然他是不大唱歌的。他喜爱交响乐,喜爱史特拉文斯基,这点,和我有些不谋而合。“手给我!”他忽然举起尺来。

“做什么?”我不服的瞪着他。

“你没有听书,你在想什么?”

“史特拉文斯基!”我冲口而出。

“好!摊开手吧,别多说了!”

我望着他,他高举着尺,板着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严厉得真像个执刑官。无可奈何,我伸出了手,闭上眼睛,微笑着说:“打吧!老师!”他真的打了下来,而且相当重,我一惊,张开了眼睛,我以为他不会真打的。我望望我的手心,戒尺留下了一条红痕,我对他蹙眉,心里有了三分真气。

“还要打吗?”我憋着气问。

“嗯。”“那么,再打吧!”他的嘴唇盖上了我的手心,他的声音从我的手心中飘出来:“天哪,忆湄!你要另请家庭教师了!”

这天,我和中□去看了一场晚场的电影,散场时大约只有九点多钟,我们搭公共汽车到了新生南路和平东路口,而沿着新生南路向家里的方向走去。天气很好,夏日的夜晚,星光璀璨,凉风轻拂,我们并肩迈着步子,一路说说笑笑,心情愉快得一如那辽阔的夜空,连一丁点浮云都没有。中□在向我说他眼光中的罗教授,他说罗教授是一个“有极凶暴的面貌,却有极温柔的心地”的人。我反对他,认为罗教授的面貌并不“凶暴”,我说:

“他仅仅是不喜欢梳头和刮胡子而已,我常常想,如果他把头发理一理,胡子刮干净,是一副怎样的面貌?他的眉毛很浓,眼睛很亮,鼻子很高。这些,都证明他应该是个漂亮的男人,你看,皓皓就很漂亮,罗教授年轻时,一定不会输给皓皓!”“你认为——”中□慢吞吞的说:“皓皓很漂亮?”

“当然,”我说:“难道你认为他不漂亮?”

“他比我漂亮吗?”中□凝视着我问,眼光里闪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哦,”我笑了,站住,打量着他说:“你是知道的,中□,你并不是美男子。”“他是?”他问。“嗯,”我点头:“他是!”

中□蹙蹙眉头,又耸耸鼻子。我们继续向前面走,中□在路边摘下了一段树枝,嘴里低低的说了一句:“希望他下地狱!”“谁?”我问。“皓皓。”“唔,中□,”我说:“背后诅咒人家,有失风度,而且,你的气量太小了。”“忆湄,”他叹息着说:“只因为你太欣赏他的‘漂亮’了!”

“难道你不欣赏他吗?”

“欣赏一部份的他,欣赏他的幽默和洒月兑,不欣赏他的博爱论。而且,忆湄,我知道他在你心中所占的位置……”“别傻!”我打断他。“我不傻,”他深思的盯着我:“忆湄,我一点也不傻!尤其对于你,除了用全心灵来接近你以外,我还有一种第六感在探索你、研究你。我想,我能了解你内心深处的秘密,包括你自己都不了解的部份在内!”

“唔,是吗?”我有些不安。“别太肯定,中□。我不认为你是对的。”“但愿——我不对。”我们走到了台湾大学的围墙外面,我伸头看了看那高高的围墙。“这么高的墙,要进去可真不容易啊!”我感叹的说。

“你会进去!”他肯定的说。

“你确定?”“我确定!”我笑了笑,我对自己并没有信心。正走着,我看到一团白色的小东西在墙边蠕动,我站住,好奇的望着那个小东西。于是,我看清了,那是一只白色的小猫。街灯下,它孤独而寂寞的倚在墙角,瘦瘦小小的,可能出世还不到十天,看起来像一只小白老鼠。纯粹为了好奇,我蹲子去抚模它的小脑袋,怜爱的说:“噢,一只小猫!”“它被主人遗弃了!”中□说。“它活不了几天,那么小,应该还在吃女乃的阶段,这个主人也未免太忍心了!”

我把小猫从地上抱了起来,那小东西缩在我的掌心中可怜兮兮的颤抖着,用一对乌黑的大眼睛怯怯的望着我,有一张短短的小脸,和一个粉红色的小鼻子。或者我的怀里比墙角上舒服些,它对我讨好的“咪呜”了两声。中□审视着它,突然说:“天呀,忆湄!这小家伙长得像你!”

“胡说八道!”“真的像你!尤其这对大眼睛!”

我歪着头打量了一下那小猫,它也歪着头打量了一下我,我皱皱眉头,它耸耸鼻子。中□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们不但长得相像,连表情都像!”

“呸!”我说,把小猫放回到地下,预备和中□走开。但,那小猫瑟缩的对我爬来,用毛茸茸的小脑袋在我脚下摩擦,乞怜的低鸣着,徘徊不去。我立刻发现它有一条后腿是残废的,因此,它无法快捷的蹦跳,只能拖着那条残废的腿爬行。我低头注视着它,恻隐之心大动,而不忍遽去。叹了口气,我说:“一条可怜的小生命,假若没有人收养它和照顾它,它一定活不了!”弯子,我重新把那小猫抱了起来,对中□说:

“你看,我能收养它吗?”

“为什么不能呢?”中□问。

“我只怕罗教授他们会嫌我噜苏,他们似乎没有人对小动物感兴趣。不过,我愿意自己照顾它,决不麻烦别人!”我怜爱的拍着那小猫的头:“一只残废的小猫,多么可怜!我从小就喜欢收养残废的小动物!”

“带它回去吧!”中□说:“让我来帮你照顾它!看样子,它已经饿了。”确实的,那小东西的肚子饿得瘪瘪的,正吐着粉红色的小舌头,舌忝着我的手臂,大而灵活的眼睛对我骨碌碌的转着。我迫切的想弄点东西给它吃,于是,我们叫了一辆三轮车,赶回了家里。走进客厅,我不禁一愣,平日冷清清的客厅,今日却反常的人马齐全!最使我诧异的,是从不下楼的罗太太,今日竟坐在沙发中,一件白色的纱衣,衬着她洁白如雪的皮肤,高雅得像画里的人物,飘然如仙!皑皑坐在钢琴前面,正在弹奏一曲孟德尔松的春之声。皓皓半倚半靠的站在窗前,一股懒散而慵闲的样子,罗教授则深陷在沙发椅里,微蹙着眉,正倾听着皑皑的演奏。“噢!”中□惊叹了一声:“今天是什么日子?”

“你不知道吗?”皓皓说,燃起了一支烟,吐出一口烟雾:“今天是皑皑满十八岁的日子!”

“哦,”中□有些窘:“我居然忘了!”

皑皑一曲终了,阖上了琴盖,倏然的转过头来。

她美丽的大眼睛闪烁着,森冷的扫了我和中□一眼,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望着中□,她淡淡的说:

“该记住我生日的,只有妈妈,因为那是她受苦受难的日子,对别人而言,我的生日算什么呢?生日,是可喜的日子,还是可悲的日子,谁能断言呢?”

“生日,是一条生命降生之日,”中□热心的说:“在我看来,生命的降生都是可喜的,这世界因为有生命而存在,没有生命,也就没有世界,你承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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