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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窗外 第14页

作者:琼瑶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最后,她注意到每家的灯光都亮了。感到饥饿,她才想起今天没吃中饭,也没吃晚饭,她在街头已走了六小时了。在口袋里,她侥幸的发现还有几块钱。走进一家小吃店,她吃了一碗面,然后又踱了出来。看了看方向,发现离周雅安的家不远,她就走了过去。

周雅安惊异的接待着江雁容。她和母亲住在一栋小小的日式房子里,这房子是她父亲给她们的。一共只有三间,一间客厅,一间卧室,和一间饭厅。母女两个人住是足够了。周雅安让江雁容坐在客厅里的椅子里,对她注视了一会儿。

“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脸色不大好。”周雅安说。“没什么,只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我和弟弟打了一架,爸爸偏袒了弟弟。”江雁容轻描淡写的说。

“真是一件小事,每个家庭都会有这种事的。”

“是的,一件小事。”江雁容轻轻的说。

周雅安看看她。“你不大对头,江雁容,别伤心,你的爸爸到底管你,我的爸爸呢?”周雅安握住江雁容的手说。

“不许安慰我!”江雁容喊,紧接着,就哭了起来。周雅安把她的头抱在自己的膝上,拍着她的肩膀。

“雁容,别哭,雁容。”她不会劝解别人,只能反复的说这两句话。“你让我哭一哭!让我好好的哭一哭!”江雁容说,就大哭起来。周雅安用手环着她的头,不再劝她。江雁容越哭越厉害,足足哭了半小时,才慢慢止住了。她刚停止哭,就听到另一个抽抽嗒嗒的声音,她抬起头来,周雅安正用手帕捂着脸,也哭了个肝肠寸断。江雁容诧异的说:

“你哭什么?”“你让我也哭哭吧!”周雅安抽泣的说:“我值得一哭的事比你还多!”江雁容不说话,怔怔的望着周雅安,半天后才拍拍周雅安的膝头说:“好了,周雅安,你母亲听到要当我们神经病呢!”

周雅安停止了哭,她们手握着手,依偎的坐了好一会。江雁容低声说:“周雅安,你真像我的姐姐。”“你就把我当姐姐吧!”周雅安说,她比江雁容大两岁。

“你喜欢我吗?”江雁容问。

“当然。”周雅安握紧了她的手。

“周雅安,我想听你弹吉他。”

周雅安从墙上取下了吉他,轻轻的拨弄了几个音符,然后,她弹起一支小拌。一面弹,她一面轻声的唱了起来,她的嗓音低沉而富磁性。这是支哀伤的情歌:

“把印着泪痕的笺,交给那旅行的水,何时流到你屋边,让它弹动你心弦。我曾问南归的燕,可带来你的消息,它为我命运呜咽,希望是梦心无依。”歌声停了,周雅安又轻轻拨弄了一遍同一个调子,眼睛里泪光模糊。江雁容说:“别唱这个,唱那支我们的歌。”

所谓“我们的歌”,是江雁容作的歌词,周雅安作的谱。周雅安弹了起来,她们一起轻声唱着:

“人生悲怆,世态炎凉,前程又茫茫。

滴滴珠泪,缕缕柔肠,更无限凄惶。

满斟绿醑,暂赴醉乡,莫道我痴狂。

今日欢笑,明日忧伤,世事本无常!”

这是第一段,然后是第二段:

“海角天涯,浮萍相聚,叹知音难遇。

山前高歌,水畔细语,互剖我愁绪。

昨夜悲风,今宵苦雨,聚散难预期。

我俩相知,情深不渝,永结金兰契!”

唱完,她们彼此看着,都默默的微笑了。江雁容觉得心中爽快了许多,一天的不愉快,都被这一哭一笑扫光了。她们又弹了些歌,又唱了些歌,由悲伤而变成轻快了。然后,周雅安收起了吉他。江雁容站起身来说:

“我该回去了!”“气平了没有?”周雅安问。

“我想通了,从今天起,我不理我爸爸,也不理我弟弟,他们一个没把我当女儿,一个没把我当姐姐,我也不要做他们的女儿和姐姐了!”江雁容说。

“你还是没有想通!”周雅安笑着说:“好,快回去吧,天不早了!”江雁容走到玄关去穿鞋,站在门口说:

“我也要问你一句,你还伤心吗?为了小徐?”

“和你一样,想不通!”周雅安说,苦笑了笑。

走出周雅安的家,夜已经深了。天上布满了星星,一弯上弦月孤零零的悬在空中。夜风吹了过来,带着初冬的凉意。她拉紧了黑外套的衣襟,踏着月光,向家里走去。她的步子缓慢而懈怠,如果有地方去,她真不愿意回家,但她却没有地方可去。带着十二万分的不情愿,她回到家里,给她开门的是江雁若,她默默的走进去。江仰止还没有睡,在客厅中写一部学术著作。他抬起头来望着江雁容,但,江雁容视若无睹的走过去了。她既不抬头看他,也不理睬他,在她心中,燃着强烈的反感的火焰,她对自己说:“父既不像父,女亦不像女!”回到自己房间里,她躺在床上,又低低说:“我可以用全心来爱人,一点都不保留,但如遇挫折,我也会用全心来恨人!爸爸,你已经拒绝了我的爱,不要怪我从今起,不把你当父亲!”一星期过去了,江雁容在家中像一尊石膏像,她以固执的冷淡来作无言的反抗。江仰止生性幽默乐观,这次的事他虽护了短,但他并不认为有什么严重性。对于雁容,他也有一份父亲的爱,他认为孩子和父母呕呕气,顶多一两天就过去了。可是,江雁容持久的呕气倒使他惊异了,她回避江仰止,也不和江仰止说话。放学回家,她从江仰止身边经过,却不打招呼。江仰止逐渐感到不安和气愤了,自己的女儿,却不和自己说话,这算什么?甚至他叫她做事,她也置之不理,这是做儿女的态度吗?这是个吃晚饭的时候,江仰止望着坐在他对面,默默的划着饭粒的江雁容,心中越想越气。江仰止是轻易不发脾气的,但一发脾气就不可收拾。他压制着怒气,想和江雁容谈谈。“雁容!”江雁容垂下眼睛,注视着饭碗,倔强的不肯答应。

“雁容!”江仰止抬高声音大喊。

江雁容的内心在斗争着,理智叫她回答父亲的叫喊,天生的倔强却封闭了她的嘴。

“你听见我叫你没有?”江仰止盛怒的问。

“听见了!”江雁容冷冷的回答。

怒火从江仰止心头升起来,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啪!”的一声,他拍着桌子,菜碗都跳了起来。然后,比闪电还快,他举起一个饭碗,对着江雁容的头丢过去。江雁容愣了一下,却并没有移动位置,但江仰止在盛怒中并没有瞄准,饭碗却正正的落在坐在雁容旁边的雁若头上。江雁容跳起来,想抢救妹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在雁若的大哭声,和江太太的尖叫声中,江雁容只看到雁若满脸的鲜血。她的血管冻结了,像有一万把刀砍在她心上,她再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只硬化的呆立在那儿。江太太把雁若送到医院去了,她仍然呆立着,没有情感,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她的世界已在一刹那间被击成粉碎,而她自己,也早已碎成千千万万片了。

第六章

教室里乱糟糟的,康南站在讲台上,微笑的望着这一群叽叽喳喳讨论不休的学生。这是班会的时间,讨论的题目是:下周旅行的地点。程心雯这个风纪股长,既不维持班上秩序,反而在那儿指手划脚的说个不停。坐在她旁边的江雁容,则用手支着头,意态聊落的玩弄着桌上的一支铅笔,对于周围的混乱恍如未觉。黑板上已经写了好几个地名,包括阳明山、碧潭、乌来、银河洞,和观音山。康南等了一会儿,看见没有人提出新的地名来,就拍拍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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