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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让蝴蝶飞去 第17页

作者:纳兰真

他干咳了两声,打断了她的赞美。“我没有那么伟大啦,”他尴尬地说:“把工作室租给你们,对我自己也有好处呀。”

“是噢,一个月多三千五百块的收入,一年看收不收得到三个月!”她忍不住要取笑他。

“钱的问题倒还其次。”学耕忍不住笑了:“主要是我刚刚才想到,你们排戏都在晚上,而我工作都在白天,咱们见面的时间会因此变得很少。如果你到我工作室来排戏,那情况就不一样了。最低限度,在你排戏前后,我们可以多出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来相处。

而且知道你就在我的工作室里排戏,会让我安心得多。”

真的,这一点她还没想到呢!苑明的眼睛里发出了愉悦的光采,嘴里却忍不住要糗糗他:“你的动机不怎么纯良嘛!”她愁眉苦脸地说:“这叫我怎么去和学姊说呢?靠裙带关系才找到的排戏场——”话说了一半,发现自己用词不当,她忍不住先红了脸。

学耕仰起头来笑了。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哦!”他糗她:“裙带关系,嗯?”

她的脸益发红了。早该知道男生发起疯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的,偏偏在目前这种微妙的状况里,她竟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他!

学耕凝视着她嫣红的脸颊,眼色渐渐地变深了。稍早他们两人在她公寓里经历过的、那种一触即发的热情在这剎那间已回到他们之间,并且几乎比几个小时以前还要来得激烈。苑明不安地挪动了一子,学耕立时伸出手来,越过桌面捉住了她的。

她触了电般地震动了一下,学耕的双手却收得更紧了。“别,不要躲我!”他哑着声音说话,眼神直直地看进了她的眸子:“我只是必须碰着你,感觉到你,知道你是真的——”他一边嘴角斜斜地往上勾了起来:“好奇怪,我有时觉得自己已经认识你一辈子了,有时却又觉得你根本只是一个幻影,一不留神就要不见了!”

我明白的,苑明昏眩地想:我完全明白你的感觉,因为我自己也常常有这样的感觉。

如此激烈的情感能不教人害怕么?莺莺,你在张生身上感觉到的,是不是如此强烈的感情,以至于你刚开始的时候必须设法逃开?

苑明颤抖了一下,将这念头推出了脑海。不,我不是崔莺莺,范学耕也不是张生!

这样的模拟本来已经够荒谬了,而我们所处的时代又有着那么大的分野……“在想什么?”学耕低沉的声音将她唤回了现实。

“我——想到了崔莺莺。”她坦白地说:“这想法很呆,是不是?当我在思考一个人物的时候,很容易将自己化身为那个人,在很多时候里将那个角色拿来与自己的情况相比较。尤其是——”她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莺莺所面对的问题,和我目前的处境有很多……”

“不要这样去想!”他打断了她:“你当然不是崔莺莺!最起码,你从一开始就不曾逃避过!而且你要是把我和那个混蛋张生相提并论的话,我可是会生气的!”

苑明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淘气的天性自她脑海里冒了出来,使她唧唧咯咯地笑出了声音,化解了这严肃的对话:“你要跟张生比,外型上头一个就不合格!人家张生是文质彬彬的书生,您阁下呢,彪形大汉一个,活像个北京猿人的直系子孙,”“什么?”学耕横眉竖目:“女人,你不知道北京猿人是很野蛮的吗?惹毛了我,我把你那个张生撕成碎片!”见苑明捂着嘴儿偷笑,他狐疑地扬起了眉毛:“那个演张生的小子,真的很文质彬彬吗?”

“我还没见过人呢,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文质彬彬?”她好笑地说,不大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学耕好象是在吃那个张生的醋耶?

他接下去的问题更证实了她的猜测:“你们在舞台上,该不会有——太过火的演出吧?”

“都还没开始排戏呢,我怎么知道?整本剧本都在我学姊的肚子里呀。”她拚命作出一脸无辜的样子,以免火上浇油:“应该是不会的啦。学姊不是那种无聊人。再说,”她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一点微笑:“就算她真有那个打算,你也有的是武器可以对付她呀——威胁她说排戏场不租了,保证有效!”

学耕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自我解嘲地笑了起来。“我们北京猿人不作兴这种迂回战术的,直接威胁说要将她撕成碎片还来得快些。”

“我可怜的学姊,真是交友不慎!”苑明哀叹道:“我应该建议她改排“杨家将”那一类的戏才对。”

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着笑着,话题变来换去,从戏剧谈到当前的文化环境,从学生时代的糗事说到台湾和美国的教育制度……他们的话题彷佛没有终结的时候,不知觉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苑明脸上终于露出了疲累的神色。不管怎么说,她可是今天才搭了好几个小时的飞机从马来西亚飞回来的。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学耕审视着她:“对不起,我都忘了你才刚回来了。”

她对着他微笑,无言地跟着他站了起来。她还不想回去,还不想离开这个人;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真的是累了。就算她还不累,学耕第二天可是还要工作的。来日方长,他们有的是时间。只不过,对初尝恋爱甜蜜的人而言,即使是短暂的分别,也总是令人依依不舍,牵肠挂肚的。

随着学耕走到柜台前去付账的时候,苑明朝石月伦坐的那张桌子看了一眼。她的学姊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事实上,整个餐馆中就没剩下多少人,连外头的街道都已显出了冷清之意。虽说台湾位于亚热带的地区,但冬天毕竟是冬天,那股子萧瑟之意很足以令流浪成癖的人呆在家中了。除非是热恋中的情侣,方觉得心中的火焰远胜于外界的寒凉。

热恋中的情侣?这个名词使得苑明哆嗦了一下。好快呵,她对自己说:实在是太快了。然而他们两人对此都已无能为力,也——都不想刻意去制止。且看看命运要将我们带往什么地方去吧,他们对自己说:在交换的凝视中,在相互嬉闹的唇枪舌剑里,以及所有有意无意的碰触和亲昵之间,他们无言地许下了默契:如果这样的相逢和相恋是命运的话,让我们遵从它,让我们跟随它,并且,让我们一同来掌握它!

然而,还是太快了!一坐进学耕的车子里头,突如其来的紧张便往上升起,攫住了苑明的心灵。当餐厅里围绕着他们的人群被车辆隔开,当灯照明亮的环境陡然间只剩得一片黑暗,仅有的光线是路灯的薄扁,而天地间剎那间只剩得他们两人,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只剩得轿车里小小的空间,只剩得他们两人并肩而坐……学耕显然也感觉到这种陡然间凝聚而来的紧张了。他沉默地开动了引擎,一言不发地朝苑明的住处开了回去。车子停下来以后,他别过脸来看着苑明,半晌后才露出了一个不情不愿的微笑。“快回去吧,小姐,”他警告道:“你要是再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可要过去亲你了!亲了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我可不能负责!”

苑明急急地跳下了车,在公寓门边看着学耕将车开走,才慢慢地走上楼去,不知道是应该觉得松了口气,还是应该觉得失望。他是在努力控制自己,她知道,因为他们之间发展得实在太快了,那种吸引力几乎像小说中写的那样,随时要冒出火花来。然而他们彼此也都有着共识:虽说这已经是二十世纪的九○年代,性与贞操老早老早就已不再是不可碰触的禁忌,然而对他们而言,生理上的吸引力依然不足以构成“性”的唯一条件。他们愿意等,也必须等,等到彼此的感情再深长一些,等到彼此的沟通更完足一些——只是,在目前这种猛烈如火的激情底下,他们的自我控制力究竟能够被信任到什么地步呢?苑明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开始梳理着自己一头黑亮的长发。镜子里映出她白玉一样的容颜,花瓣一样的嘴唇。脸颊上那一抹胭脂般的红晕标识出一个恋爱中的女子,而那娇艳的唇瓣则彷佛随时都在等待情人的接触……她咬了咬自己下唇,模模糊糊地想及自己曾经读过的一段文字:成人的恋爱是必须对自己完全负责的恋爱,是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也能够承担所有可能的后果的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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