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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一位莲花女子 第20页

作者:纳兰真

??在凉棚里喝了杯果汁之后,商勤问道:“要不要走了?我们到别的地方去看看?”

??他们沿著临海路往下开。这条道路一面临著台湾海峡,极目是大海苍苍,岸边露出许多珊瑚礁岩,形状诡异,连绵成片;另一面则是万寿山的支稷延脉,经过大量造林之后,尽是榕树、夹竹桃、洋紫荆等树木。眼下正是洋紫荆的花期,沿路尽是开得热热闹闹的洋紫荆,漫成一片粉色的花海,与对面那青碧的海浪相映成趣。夜光只看得心旷神怡,不时指著一些特殊的景观要商勤观赏。可惜她身旁这人必需专心开车,能够东张西望的机会实在有限;何况等他回头去看她指给他看的东西时,那东西早落后好几百公尺了。结果是他们一路开开停停,停停开开;等到他们终於来到旧城门的时候,都已经是近午时分了。

??他们下得车来,没花上多少功夫后便找到了那座已有两百九十多年历史的红砖城门。“雄镇北门”四字在艳阳下虎虎生威。夜光敬畏地伸出手去,碰了碰那砖门。“我们的古迹!”她轻轻地说。“我们破败的、久被忽视的、早已残缺不全的古迹!”她的声音愈说愈低,沈入了深深的静默里。

??商勤从一旁伸过手来,温柔地拉住了她。有那么一下子,他们谁都没有说话;而后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子,去看下一个目标:英国领事馆废址。

??他们由派出所左侧的小路向上走,便见到了那座已然倾毁的欧式红砖老屋。夜光神驰於怀旧的心情之中,半晌才发现商勤一直沈默不语。她回过头来,发现他正自斜坡下望,看向来时路上的一栋日式建筑。他的眉锋深深锁起,嘴角的线条向下拉,彷佛罩上了一层面具。这是那个脸上有著严厉线条的傅商勤——那个第一次见面就吓著了她的傅商勤。

??“商勤?”她轻声喊。在他全无反应之后,她提高音量再叫了他一次。

??“啊?”他回过神来:“你叫我?”

??“嗳。你怎么啦?看起来好——忧郁。在想什么啊?”

??他别开了眼睛,重又看向那栋房子。“呃,那房子——有点像我小时候住的那一栋。”

??“这么说来,你们很富有罗?”她忍不住地问,好奇地想多知道他一些。

??“我小时候总以为那房子大得不得了,远比实际面积来得大。你知道,小孩子总是这样的。”

??这不能算是一个回答,夜光不悦地想,忍不住再问了一次:“你父亲很富有吗,商勤?”

??“嗳。”他闷闷地道:“那是我妈嫁给他的唯一理由。”

??“你怎能如此确定呢?”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仰起头来望向天际,脸上的表情成了一片空白。他的声音里也空白得一丝感情都不带:“她从没爱过他。她从没爱过任何人。她除了自己以外谁也不爱——包括她那些情夫。”

??“她『那些』情夫?”夜光倒抽了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不止一个?”

??他冷冷地笑了笑。“呵,是呀,十个,二十个,还是上百个。谁也搞不清楚。我想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了。那时还小,可是小并不表示笨,”他的话匣子一开就无法遏止。或许是,这些事在他心里已经压了太久,化脓得太久;久得一旦冒了一点头出来,就自然而然地争先恐后往外喷了:“我妈是那个时候很有名的一个艺人,结婚以后也不肯放弃她的工作,可是那只是一个籍口。她真正不肯放弃的,是和男人结识、受男人包围、被男人赞美的机会。报纸上有不少补风捉影的报导,家里的仆人也都在私底下窃议不休……她每天晚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有吃不完的饭局,参加不完的应酬,等等等等。你知道,我妈妈是很漂亮的,而她每次要出门的时候就会兴奋得发光……她从来不曾对我父亲表现出那样的光采,一次也没有!”

??“那他们还一直在一起?”

??“离婚,在那个时代里,会引起更多的丑闻。而且我父亲非常爱她。他——就我所记得的是,他们常常吵架,吵得很凶……甩门,提高了嗓门互相叫骂之类。而我妈会拚命砸东西。但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想我父亲终於接受了她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事实。他整个人冷了下去,在那以后他们就不再吵了。我想他……他大概以为,给我一个这样的家也总比没有好。”

??“而你并不同意?”她大著胆子问。

??他转过头来,直直地看进了她的眼睛。“是不同意。”他痛恨地道:“任何事都比一个冷得像冰窖的家好!那个家里永远布满了紧张的气氛:水远教人害怕下一场争吵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尤其是对一个小孩而言。因为大人从不向我解释任何事情。我真宁可他们乾乾脆脆的离婚算了!那对我,还有我父亲都好!”

??夜光颤巍巍地吸了口气。她开始了解许多她本来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开始更深一层地了解眼前这人的伤痕及背景了。“你以前曾经说过,你是你母亲犯下的一个错误;你的意思是,她从来没想过要生小孩吗?”

??“生小孩!”他苦涩地道:“如果不是我父亲坚持,她……”他抿了一下嘴角:“有一回他们吵得厉害,我清清楚楚听见了她对我父亲嚷叫说,她早该把孩子给拿掉的——”他顺手抓下树上的一把叶子,一片一片地扯碎:“我一直没有法子确定,我一直以来称作父亲的人,究竟是不是我的父亲!”

??“商勤……”她再也忍不住地伸出手去,轻轻放在他的手臂上,只愿自己能给他一丝安慰,只愿他受苦的时候她曾在他身边陪伴过他:“但是你爱他,不是吗?”

??“是的,我爱他。”他的声音变得黯哑了:“可是她杀了他。用的是世上最残酷的方法:凌迟。医生说他死於脑溢血,可是我知道,我想她也知道,他之所以死去,是因为他再也不想活了。”他的声音渐说渐沈,终於成了一片寂静。半晌之后才又接了下去:“讽刺的是,她在三年以后死於心脏病。这不是很可笑吗?她根本没有心!”

??“商勤——”她踯躅了,强烈地希望能够说点什么来平息他的痛苦,却又怕自己所说的只是火上浇油:“也许……也许她根本是身不由己?也许她根本是心理上有病?我想她也是个可怜人,你……或者应该同情她的?”她小心翼翼地说。

??“我姨妈也是这样说的。”他冰冰地说。

??她悄悄的放了一点心,暗地里感谢秦老太太。“可是你从来也不曾原谅过她。”她推测。

??他将手上撕碎的叶子用力扔了出去,那些碎片却立时被风给吹了回来,散落在他脚下,有些甚至还贴在他身上。他嫌厌地将碎片拍开。一个不安的、愤怒的手势,凶猛阴郁一如他此时的心情:“大概是我七岁时还是八岁的那年,有一天晚上他们又吵架了。我睡到半夜,因口渴而起来喝水,正好撞上了那一幕。他们两个谁也没看到我。我妈妈和平时要出门时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而我父亲正在和她讲理,要求她留下。我听见她毫不留情的大笑,叫他闭嘴,说他既然给不起她所要的那种充满刺激的生活,就没有资格要求她留在他的身边,变成一个土婆子。然后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缩在柱子后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看到在我们那装饰豪华的客厅里头,在那明亮的灯光之下,父亲……深深地沈进了沙发椅中,将他的头埋在手心裹,开始沉痛地哭泣。那个景象将我吓坏了。在我心目之中,父亲一直是强壮、温柔而明理的,是我一直仰望以及尊敬的,是我可以依靠与信赖的;可是那天晚上他……哭得像个孩子。我悄悄地溜回自己房里,把自己埋在被子底下,以免再听到他的哭声。”他深邃的眼睛越过夜光,投向记忆的苍茫之处:“他那么爱她……爱到无法放弃希望;我想他从没停止过爱她,结果也就是这样的爱杀死了他。他是我此生所见最温柔、最多情的人,而他那么爱我……我无法原谅她。我怎么可能原谅她呢?而她还不止杀了我父亲,我常常怀疑,她——连我爱人的能力也给杀了。我如何可能去信任女人,去爱女人呢?我从每个女人的身上看到了她:祸水,骗子。呵,骗子!你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骗子,偏偏她看起来那么天真,那么纯洁!”他一手重重地耙过他浓蜜的黑发,咬著牙让自己镇定下来:“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提它干嘛?你也该饿了吧?我们——夜光?怎么了,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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