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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不可转 第14页

作者:孟菲

戴家的老家并不在杭州,而在常熟,戴研生的独生子博宇以四品中郎将的身分,两年前调任杭州驻防将军的副手,由于西湖风光明媚,特意在湖畔建了极奢华的别墅接老父到任奉养,戴研生平日和门下的清客饮酒游湖,根本没有什么亲戚来找过他,特别是姓贾的,他脑海中实在想不出有姓贾的至亲。

避家戴福窥出主人的心意,立刻说:“老爷要是不想见这人的话,交给小的去打发。”

“不!请客人到小花厅。”反正见了面,真相自有分晓,或许是家乡的人来打秋风,怕他不见,故意托辞至亲,戴研生是很忠厚的人,对于上门求告的人无分亲疏,多少都会送些盘缠。

可是见到这回来访的客人,戴研生真是大大的吓了一跳,的确是亲人,但相见却不敢相认,因为面貌变得太多了。在戴研生记忆中该是温文尔雅、蒲洒自若的风流名士,而不是眼前憔悴瑟缩的皤然老叟。

访客先开口,“表哥!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方学礼呀!”

容貌变了,但自幼一起上学堂、一起玩耍的感情却没有变。“学礼!你什么时候到杭州的?怎么不早点来找我?”

“十六年不曾和表哥见面,表哥还是风采依旧。”方学礼有些自惭形秽的说:“我却是一身潦倒,实在没脸来见表哥。”

“彼此至亲,你这么说太见外了。”戴研生安慰道,“你的才学胜我十倍,真要求官的话,成就不在我之下,若不是明朝太腐败,我也是不愿在新朝为官。”

“这些都过去了。”

“表弟,你来找我,何以不直报姓名?反而要假托姓贾呢?”

“唉!一言难尽……”方学礼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牵涉到“明史”一案的始末,都告诉戴研生,并且千叮万嘱,“怕给表哥惹祸,所以才不敢通姓名,请表哥告诉门下,千万不可泄漏我到过府上的事。”

想不到表弟会惹上这么大的麻烦,戴研生大为诧异,但这样不影响亲情,他说:“不要紧,我能帮忙一定帮忙。”

“多谢表哥。”

戴研生上下打量方学礼,见他只穿着一袭洗得泛白的青袍,境况寒酸不问可知。“家裹都还好吗?下回带弟妹、侄女和侄儿一起来,认认亲戚。”

“韵琴她……”方学礼一阵心酸,“两个月前过世了。”

“啊!怎么会?”戴研生也伤起心来,拉着方学礼的手说:“想来这几年你受了不少苦,不要紧,以后一切都有我。来!咱们到内厅,细细谈谈别后光阴。”

戴研生唤下人立刻备细致的茶点和上等的杭州龙井,表兄弟两人倾杯话旧,方学礼细述了自己和乔家的关系,如何被牵连到“明史”一案中,又如何避祸到杭州,以及家计艰难的种种。

“自从我无法授徒之后,家计全赖内人和小女十指维生。”

“喔!我知道表弟妹素有‘针神’的美誉。”

“是,起初也还能支持,上门求售的人不少。无奈韵琴总是放不下心,白天辛苦、晚上失眠,终至一病不起。”方学礼叹口气,“如今全靠小女蕴菲接替,只是小儿才十四岁,阿菲姊代母职,又要操持家务,实在腾不出多少时间刺绣。”

“唉!表弟妹太不幸了,你该早些来找我的。”戴研生不胜欷吁的说,“侄女儿多大了?记得你离开家乡那年,她还不满五岁,今年应该二十了吧?”

“今年阿菲已经二十岁了。”

“那么亲事呢?总不能叫她守着乔家的约吧?”戴研生想了想说:“乔家今生是不会有希望了,总要替侄女儿另做打算才好。”

“韵琴生前答应了她,三年内不谈此事。加上家难连连,我也不曾替她留意。且等满了三年再说吧!”

“那么表弟你呢?今后有何打算?”

“我的姓名不能见人,最近体力、目力大减,实在也想不出法子。”方学礼低着头,伤感的说,“要不是穷途末路,我也不致老着脸皮来求表哥。”

“彼此至亲,表弟千万不要客气。”戴研生细想了一下,“你不用担心,我虽然不才,照顾你们一家大小,十年、八年还不成问题,这样吧!我替你存三千两银子在银号内,每月取息不动本,大约可以有个二十两银子,生活不会有问题。蕴谦侄儿有心习医,那也很好,我来写信给刘大夫,再由我送一百两的东修。”

“表哥!”方学礼十分感动,离席下拜,“雪中送炭的大恩大德,就是九泉下的韵琴也一同铭感。”

“快请起来!快请起来!”戴研生谦逊的扶起表弟,“谊属至亲,相互照应是应该的,今后你别为生活担心,专心照料一双儿女,将来为侄女儿觅一佳婿,再教子成龙,就能安安稳稳地享受晚年了。”

“我对自己是不抱希望了,就盼望儿女不要再跟着吃苦受罪。”

“别这么说,人总要抱着希望活下去。”戴研生鼓舞着表弟,“咱们白发兄弟,多年不见了,以后正要多往来,你在这裹多盘桓几天,咱们好好叙叙旧。”

颠沛流离、落魄潦倒的方学礼,得到戴研生的亲情安慰,激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连连说:“表哥,你的大恩今生是报不了,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说这什么话!”戴研生制止了他再说下去,“再说什么感恩、报答的,我可要生气了,你把我这表哥看成施恩望报的小人了吗?”

方学礼不再多说,心裹对表哥的感激却是不可言喻;而生性淳厚的戴研生不愿意让穷困潦倒的表弟产生仰面求人的屈辱感,坚持挽留他在府中多住几日,待以上宾之礼,更吩咐下人态度要恭敬,好好招待这位远地来的“表老爷”,藉以表示他对亲谊的重视,以及并不因为表弟的落魄而有半点瞧不起他的意思。

戴研生的温情,不只让方学礼感动,也让一直以来仿佛生活在无火无灯寒冬中的方家,感受到了朝阳的温暖,让方家重新燃起了希望。

第六章

为了欢迎表弟来访,戴研生吩咐下人道:“晚上准备一桌最上等的酒席待客。另外,请大少爷过来,要他拜见表叔。”

戴家的大少爷戴博宇,文武全才,目前官居四品中郎将、襄赞杭州驻军防务,人生得修眼俊眉、英气勃发,一身白色纺绸长衫,外套一件隐纹万字黑色背心,丝毫不见武官的粗鲁气息,反而显得风度翩翩,宛然一位清雅的浊世佳公子。

“博宇!”戴研生喊着儿子的名字,“过来给表叔磕头见礼。”

早有听差在地上铺好红毡条,戴博宇正要下跪,左臂就被方学澧搀起,“不敢当!不敢当!侄儿是有功名的人,岂能向我下跪磕头?”

“表弟,你不要和小辈太客气。”戴研生说,“博宇在杭州将军府任职,你的事我会吩咐他留心照应。”“是,一切要劳烦表哥费心。”

“来!今晚咱们把酒言欢,那些不如意的事都忘了吧!”戴研生拉着方学礼,“好好在这儿住几天,等事情办好了,我再叫博宇亲自送你回去,认清楚住的地方,以后亲戚彼此有个往来。”

精明无比的戴博宇早就看出,这名突然冒出来的亲戚,神色仓皇不安,衣着灰败陈旧,必有不可告人之事,心里不免微微埋怨父亲太过心软,又做“滥好人”了,但是父命难违,也只好依着礼数款待这位表叔。

在戴家住了两、三天,方学礼悬念儿女,向表兄告辞,戴研生先交给他一本一点金钱庄的存折,上面果然记载了存银三千两,每月支息等字样,又执意让博宇以自家的画舫送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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