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埃罗制止了她的动作。
“对我的所作所为,妳不需要有任何的愧疚或不安,因为,这一切全是我心甘情愿的。”
“我其实不是那么讨厌这些的。”
“今晚的我太累了,说了大多不该说的话,妳别放在心上,睡觉吧!”给她一个晚安吻后,便翻身睡去。
蓝雨央看着埃罗那故作平稳的呼吸起伏,知道他并没有真正睡着。他的刻意逃避,更泄露了他极欲隐藏的脆弱。不知道埃罗的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他在事隔二十年后谈起来,仍是一脸不堪回首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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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星光都显得黯淡的黑夜里,只听到一声声被狂风掩盖的稚女敕童音——
“妈!妈!别走……”
一个小小的身影,拼命地追着前面头也不回的人影;只有短短几公尺的距离,却怎么追也追不上,急得他快要哭出来了!
——是八岁的埃罗。
他追着愈走愈远的母亲,拼命嘶喊着。小小年纪的他,在松软的沙漠上根本跑不快;再加上迎面吹来的风沙,让他在用尽力气往前迈进一步的同时,却又被狂风吹回好几步,不知道因此跌倒了多少次。
跌倒又爬起、爬起后又跌倒,小埃罗哭红的眼里只看得到一个人;他拼命想追上弃他而去的母亲,不料却被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从后面拦腰抱住。
“不要再追了!”是他的父亲康达克。
“放开我!妈!妈……”他拼命扭动挣扎着,想挣开父亲如铁一般的手臂。一双小手并命伸向前方,想要抓住那愈来愈小的人影。
“我说不要追,就不准你追!你敢反抗我的命令?”康达克发出如雷的暴喝。
直到人影消失在风漠中再不复见,康达克的臂膀才渐渐放松。重新获得自由的埃罗抡起小小的拳头,不顾一切地向着自己的父亲攻去,拳脚并施地宣泄他的不满。
一向严厉的康达克只是站着动也不动的,直到小埃罗累了渐渐停手后,才问:“够了吗?”
小埃罗的脸上早已爬满了泪,小脸满是决心地仰望着他最尊敬的父亲,质问道:“为什么要让她走?”
那是他有生以来唯一一次正面挑战他父亲的权威。
“因为她想走。”
“妈妈的身上没有水和食物,而且她又不认得路,一个人在沙漠里能生存吗?”
他更想问的是——母亲明知是死路一条,为什么还要离开?而他父亲明知她这一去是死,却不阻止她,这又是为什么?
“身为继承人,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不能任由儿女私情左右了你的理智与选择。任何事都要以部族的大我为最终、且最重要的考量,而延续我族的生命,更是任何一个族长怎么也逃月兑不了的使命。”
“不要!若要我失去最爱,我宁可选择放弃继承人的头衔!”八岁的埃罗斩钉截铁地说。
“傻儿子!你以为爸爸真的愿意吗?人的一生中,得面临许多痛苦的抉择;可是,身为族长,我们的命运在出生的那一刻,就由别人决定好了的。”
那是康达克第一次向埃罗解说身为族长的无奈,因为这分无奈,让他拥有两个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让他没办法给自己最爱的女人独有的专宠;因为要做到完全的公平,他只得逼迫自己筑起冷硬的武装面对所有的人,包括自己以性命去爱的女人。
“别人?是谁?”
“上帝。”康达克抬头看向天空。
“上帝?在哪里?”小埃罗也跟着仰望。无月的夜里,他只看到几颗孤星,根本没看到什么上帝。
“祂无所不在,是祂决定了你这一生的命运,不可违逆啊,我的遭遇也是你的宿命……”
“我才不管什么上帝!我只要妈,妈!”小埃罗并命地对着远方吶喊,回答他的却是风中的呜咽。
“谁也不能阻止想离开的人。”康达克抱起他,凝神看着远方说。
黑暗中,他看到父亲的眼里竟闪着微微的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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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埃罗一身冷汗地惊醒了。
坐起身的他,一手撑着头,透过如帘幕的发丝,冷冷地看着前方的黑暗。
脑海里只剩那句话不停地回响着——
谁也不能阻止想离开的人。
他烦乱地耙过头发,很久没作这个梦了,为什么会在这时候——
直到现在,他才深刻地体会父亲康达克对母亲芃妮沙的深情,及背负沉重使命下,那不得已的痛与无奈的选择。对母亲而言,在徨领的生活比死还痛苦;让她离开,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只是,他父亲到底是以如何绝望的心情,看着心爱的人一步步地踏上死亡之路?
“埃罗,你怎么了?”蓝雨央揉着眼醒了。
“没什么。吵到妳了,睡吧!”他心不在焉地伸手拍拍她的背。
蓝雨央索性银着坐起来,望向他眼里的困惑问:“一定有什么事困扰着你,是因为我吗?”
“不是,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罢了!”
“可以告诉我吗?”
望向蓝雨央追根究柢的眼神,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妳就是不放弃是不是?”
“我想多知道一些你的事、族里的事。”她想知道他的一切,不是以民族学者的身分,而是以一个女人。
她已经不能自拔地愈陷愈深了……这时她才发现,她的心早在不知不觉间被埃罗的温柔蚕食殆尽。
“走吧!穿上衣服,陪我出去走走。”
一路上,埃罗只是默默地走着,带着她登向一处可眺望远处的高岩。由那里往下看,可以清楚地俯瞰全部——邻邻的水流、闪着银白色光芒的沙,还有随风起舞的树影。
整个夜像泛着一层银光,神秘且遥不可及……
“好漂亮!”
“雷阿尔族的人就像是沙,随着风起而被沙漠掩盖、吞噬。”
蓝雨央不解地看着埃罗沉思的脸;他那神秘、忧愁的眼神,连一向明亮的金黄色眸子,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刚刚作了个梦。”
“梦?”
“嗯,让我想起了以前的一切,梦里有我的母亲。”
“埃罗,求你别再想她了,别再折磨你自己了!”
“我妈妈讨厌青银色的头发,更讨厌金黄色的眼眸,这里的一切她都讨厌……”他接着又道:“我八岁那年,一个狂风怒吼的晚上,只披着一件薄外袍的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徨领。我发现她的离开后,便追了出去,不管我在她的身后拼命哭着、喊叫着,一路上她都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埃罗抬头看着数十年不变的夜空,思绪又飘回那一夜……“那时我才知道,其实她并不在乎我,一点也不在乎。”
“埃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蓝雨央,只能以双臂紧紧拥着地,眼里已泛满了泪雾。
“那一刻,我竟深深地恨起父亲来了!恨他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死去,而不采取任何行动?父亲却只告诉我,这是身为族长的必要选择,那晚是我唯一一次和父亲深谈,之后,他的心像筑起一道高墙,将自己封闭其中,连我也无法靠近,而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便是——教育我成为一个足以担当一面的继承人,我成年的那一天,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接任了族长的置子,第二天他便自杀了。”
“天啊!”蓝雨央摀住了嘴,多震人心弦的浓烈情感,“你父亲一定深爱着你母亲,而且是以他自己的方式。”
真可怜!不能说康达克爱人的方式不对,只能说他内敛的感情不为芃妮莎所了解。如果他肯明白表露自己的情感,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憾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