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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恩怨 第5页

作者:梁凤仪

直至七三年,股市狂泻,一下子措手不及,资金调度不灵,父亲再下肯以银行借贷作为陆建通的后盾,且面不改容,似是大公无私地向陆氏迫仓,以免坏了自己稳重保守、言而有信的银行家形象。

于是穷途末路的就只是轻信人言,把人性险恶破坏力低估了的陆建通。

投诉无门,身败名裂,甚而气愤填胸之际,陆氏只有自寓所的二十多层大厦耸身一跳,以求解月兑。

事实上,近百年来,国际金融风暴,此起彼落。美国三十年代不景气之际,纽约财经界有个凄厉的笑话,说:

“千万别走在华尔街,以免不测,死得冤枉。事关股票狂泻而致破产者众,纷纷自华尔街的金融大厦飞身而下,怕要压倒途人,殃及池鱼,一同归西。”

陆建通当时的了断,又岂是香江独一无二的惨案。

陆湘灵父仇不共戴天,再加上为了家变而被迫沦落风尘,致跟青梅竹马的杜青云生分了。这份心灵与的长期折磨,更坚定了他俩日后携手对付我的决心。纵使不能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真真注定了人间的一场悲剧。

案亲原是菩萨面孔、魔鬼心肠。叱咤风云,金马玉堂的背后,是数之不尽、令人闻而胆丧的一宗又一宗忘恩负义,忘情弃爱。

他之所以有万世基业和万贯家财,无非是权术的表现与累积。

就算私生活里头,父亲对情爱的处理,也流于吝啬刻薄。在他生命上头出现的每一个女人,除了赋予他一份真情挚爱之外,一定还要向他献奉其他的利益,不论是的发泄、精神的寄托、抑或其他有关商业的用途。总之,他的受益程度远超乎他的支出。

我已开始清醒,并不认为情爱不可能以实质去衡量。

案亲口中心上,如何深深爱恋他的女人,甚而包括了我那童年好友蒋帼眉在内,原只是他自顾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的事。

他有力挚爱的人做过什么事没有?

没有。无人在他的身上,可以获得稍微超值的金钱,稍为世人所共识的地位,甚至光明正大的认可身分。

爱情是这样的吗?

我恨杜青云是铁一般的事实。

然而,在一个冷静而客观的角度下看,父亲的情操更不如他,当然也比下上默默地、隐蔽地爱父亲一生的蒋帼眉。

只管接收权益,不图履行义务;只衡量本身得失,漠视对方为难感受者,根本没资格说自己如何爱人,父亲只不过是生前幸运,把他的孽债连遗产一并交我承担罢了。

我厉行自爱又如何?

命定的厄运,仍如期在我身上发生。

人下一定为了自己的罪行而终会身受其害。

人也不一定为自己的操守而必幸免于难。

三十年保持的冰清玉洁,毁于一旦,毁于上一代的、与我完全无关的恩仇之内。

我并不觉得跟杜青云,抑或那个庄尼的关系有何分别,都是一般的肮脏、污浊、低贱。

都是人间你虞我诈的一场短暂把戏。

又或者,我可以将这种男女关系看得轻松一点,只视为日中不妨出现的折子戏。

谁于昨夜跟谁抵死缠绵,轻怜浅爱,只须睡一觉,翌晨醒来,彻头彻尾地洗个澡,就什么都冲刷得一千二净了。

留有创痕的必不是我。

我想起那庄尼,应该失笑。

他现今转醒过来,看见我的留言,怕要吓个半死。

欧美在爱滋顽疾猖厥的今天,坊间经常传诵的谣言就是谁一觉醒来,发觉昨夜风流的伙伴,竟是身有恶疾的人,后悔无用,自己早晚成为在死城内的新鬼。

对方要结伴有人,且望人多势众,分担不幸,削减冤委,因而广播毒素,不遗余力,也真是时也命也。

我当然拥有绝对健康的身体。

然,我未必有健康的精神。

正如世上的其他许许多多曾经苦难与苍凉的人一样。

杜青云欺骗我的感情、污辱我的身体、踩踏我的自尊、抢掠我的财富。劫后余生,我跟一个凄凉的绝症病患者,心境何异?

要我再怀仁慈或轻松的心情,去厚待不相于的陌生人,根本不可能,我除要得回一点的舒畅外,还须实行这个有难同当的意念。

且觉任何人的欢愉得益都理应付出代价。

代价的高下,视乎对手的宽紧,与其人本身运气的兴衰。

人生必须如一盘活灵活现、实斧实凿的生意。

让那庄尼惶恐一段日子,自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我知道我已不再可爱。

脸还是冰凉一片。

我伸手模模,竟是一片湿儒。

苦笑下,嘴角一提,还染着一丝咸味。

不怪自己,一切习惯下来就成。

初尝试一个新角色,有一个不同以往面貌的灵魂,多少有点陌生的恐惧。

因而我流泪了。

只此而已。

来接机的是江家的司机。

这是我在长途电话中的嘱咐。

碧然不欲惊动传媒,探知我为了现金周转而卖掉富德林银行的股权,也不愿意家族中人,在我不需要他们的时间内出现,骚扰我的思想、感情与意向。

我开始实行完全独立的生活、思考与行动。

对准我既定的目标进发。

毋须跟旁的任何人联系和商议。

日为任何人均不可信。

车子把我载返江家在深水湾临崖而筑的大宅。

自小带大我、跟父亲年青时有过一段暧昧恋情的管家。瑞心姨姨,老早站在大门前迎迓。

瑞心姨姨喜形于色地拉起我的手,说:

“福慧,你回来真好。要不要吃点什么?飞机上的餐不好吃吧!我老早备办了你喜欢的菜式,还是你要先歇一歇,再行进食?”

我站定下来,凝望住眼前的这位年已六十开外的老仆人,没由来地有一份鄙夷与讨厌。”

以前,当然不是这样的。

我曾拿她当亲人看待,无论如何她是母亲的陪嫁恃婢、父亲的一度恋人、我的保姆、我家的忠仆,是不是?

是。

然,现世界内值得人尊敬的是恩怨分明的心怀,干净利落的行动。

暗瑞心几十年来对父亲牵丝拉藤,不清不楚的感情,不值得表扬。一厢情愿地活在自己迷惘幻想的干地里,还要拉我再下愿付予同情。

只要求她恰如其分地在我跟前扮演江家管家的角色。

当然,傅瑞心有权一生一世的活在幻想之中,以为老早身心离弃了她的江尚贤仍是关系密切的爱侣。

然,请勿把江尚贤的女儿看成跟她有血缘关系的亲属。

平白要我负担这份感情,我是不甘不忿的。

人必须有利用价值,才能希求奖赏或回报。瑞心姨姨如今于我,没有这个权利。

愚蠢的人,有时比奸诈者更令人痛恨。

我看瑞心姨姨时,竟有一点点这种不悦的感觉。

于是我以毫不温柔,甚至有嫌严峻的眼光,盯住瑞心姨,先抽回了被她紧紧地握着的手,冷淡他说:

“我目前只需要回到睡房去休息,在我有需要时,自然会呼唤你们。”

瑞心姨姨微微错愕。

她追问:

“福慧,你的面色并不好,没有身体不适吧:会不会你启程时,身体曾失血而未调养得好……”

我狠狠地截断对方的话:

“不要妄作主张,滥行关顾。你请守住自己的身分本份,人当自侮,而后人侮之。”

我径自走回房中。

最恨有人在我面前不识相地提起我曾尝试割脉的窝囊事。

我的估计一点不错。只有生性愚钝的人,方才会以为不断抚慰别人的创伤是仁与义,原不知社会已经变质,无人希罕那一点点的温情慰藉,需要无了期似的自暴其丑。

我躲在睡房中,狠狠地睡足了二十四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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