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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红尘 第13页

作者:梁凤仪

慕天还在问:“是不是死了?”

庄世华点点头。

杨慕天没有痛哭失声。

他只微垂着头,眼眶有一阵的温热。

好像父亲去世的消息,老早已在他预料之内。

今儿个晚上,不过是正式落实了自己是个孤儿身份罢了。只要他还能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依然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不必过份的悲痛。

从十二岁开始,杨慕天好像就学懂了最重要的是照顾自己。天下间的世情变幻莫测,最教人伤心忧虑的事,莫如是自己挨饥抵饿,备受欺凌。其余亲人的遭遇,都未必是切肤之痛。

回忆令杨慕天刹那间显得苍老。

他一直坐在这座雄踞香港深水湾半山的杨家大宅书房内,整整个多小时,连水都没有喝过一口。

有人轻轻敲门。

“谁?”杨慕天的语气略带呵斥。

“是我。”杨慕天的太太卢凯淑的声音:“我来问你要不要在家吃晚饭?”

“不,请吩咐下去,任何人都不可来骚扰我。”

杨慕天习惯说一不二。

书房外的脚步声已然远去。又是一片静谧。

杨慕天咬紧牙关,让自己专心一致,重拾往昔。

纵使过去的一切是一个大大的疮疤,他还是要忍痛揭开它。

原本,杨慕天以为这个疮疤,已经结了痂了,谁知不然。如今分明地复发了,含了脓了,万一疏忽而不迅速加以调理,弄出来的后患,可大可小。他当然不敢小觑庄竞之,

从小到大,她都聪明伶俐,兼且胆色过人,

她的思想,从来都比她的年龄更成熟。

她的行为,又从来都比她的性别更刚烈。

杨慕天不会忘记他在庄家住的那几年生活。他与竞之朝夕相处,太清楚她的性格了。

竞之,身体上似有异乎常人的结构,为了她心爱的人与事,她会不惜牺牲,不择手段去维护和争取。

就曾有那么一年,又出了一件大事。杨慕天是差点掉了生命,还是庄竞之把他救活了的。

当时杨慕天已经十六岁,竞之比他年轻一年多。

那年头,暮春时节,少男少女有结伴到山上去采药的习惯。

马霸地方的山上,生长着一种俗名叫马霸草的山草药,是专治小儿百日咳的灵药,很能卖个好价钱。为了帮补家计,竞之跟慕天商量,决定上山采药去。

那山岗的小路也不算太难行,结伴大有良朋,上山还真是容易至极。

他们的运气开头时很不错,各人背上的布袋,只消半日功夫,就已经塞得爆满。

眼看大功将近告成,比预计时间宽松得多,二人也就选了一处较荫凉的地方坐下来休息。

竞之满心欢喜地问慕天:

“这两大包药要是换得几个钱回来,你打算怎么运用?”

慕天想了想,答:

“分一半给隔壁的三婶一半留为己用。”

“为什么要分给三婶?”

“向她租辆木头车。下次再上山来,有辆木头车就可以采取包多的山药,赚更多的钱。”

原来小小年纪时,慕天就已经很有商业头脑。

“那另外的一半,你打算买什么?”

“什么都假,买只烧鸡回来,吃个痛快。”

竞之没有再说什么,她本来要恼怒慕天的,怪他竟忘了自己那最不爱吃鸡的习惯。可是,她才瞄了杨慕天一眼,看到他灼热的眼神,那副已然垂涎欲滴的傻兮兮表情,就教竞之不期然地心软下来。

慕天问;

“你呢?”

“我什么?”

“如果由你分配赚回来的钱呢,你会做何打算?”

“甚是简单。”竞之不假思索,立即答:

“我也把钱分成两半,一半给你,一半给爸爸。”

“给我做什么?”

“由着你随意运用,买你喜欢的东西。”

慕天当时是感动的。的确,这几年,庄竞之待他很好,几至无懈可击。

从来,有什么好吃好用好看的,竞之都要预留一份给慕天。

甚多时,她更宁愿自己省着,把好的东西全给了慕天,才觉得安乐。

很明显地,在竞之的生命中,她没有把自己放在首位,父亲跟杨慕天对她至为重要。

只有他们快乐,她才会快乐。

慕天提起了竞之的手,说,

“竞之,你待我真好。”

竞之还来不及反应,只听到慕天“哎哟”地惨叫一声,握着竞之的手立即放松了。

“什么事?”她问。

“有蛇咬了我。”

电光火石之间,果见那条可恶至极的畜生,从他们的坐处窜到树后的草丛去,在那些树叶上溜过了,起着沙沙的声响,令人听得毛骨惊然。

竞之吓那么一大跳。

回头见慕天已经一头的冷汗,脸色有如白纸。

竞之立即卷起了他的裤管,看到伤口已红肿起来。

她不顾一切地扑下去,用力地吮吸慕天腿上的毒素,连连地吐到地上去。

她赶忙扯破了衣服,以布条紧紧地扎住慕天的伤口。

“慕天,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痛。”

“我们赶快下山去。”

竞之扶着慕天站起来,才走了几步,慕天那受伤的右足就有强烈的痹痛感觉,每一着力,都使他痛得难以忍受。

“不行,不行,让我坐下来。”

慕天一边摆手,一边管自跌倒地上,竞之扶也扶不住。

“慕天!”竞之看着慕天痛得额上青筋暴现,她就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她听父亲说过,被毒蛇咬了,若不在一个时辰之内延医就诊,一下子毒气攻心,就无药可救了。

竞之刚才看不清楚那条究竟是什么蛇,但这都不重要了。从慕天如今的反应,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弄得他寸步难移,痹痛不已的,一定是毒力相当。现今四顾无人,竞之想,就算自己跑下山去,都已经入夜,再求医生模上山来救慕天的话,人家会不会肯呢?

就算能够请到医生,火速赶上山来,必定已过时限,慕天的生命也就难保了。

不,不能让慕天死去。

一个非常非常强烈的念头,凿进竞之的脑海里。

她一定要想办法。

竞之紧握着慕天的手,很有信心地说:

“慕天,你别怕,我这就背着你走下山去!”

慕天还来不及反应,竞之已把他扶到自己背上去。

初背着慕天时,竞之还能勉强应付得来。

越走下山去,背上的重量就越觉沉重。

是真的举步维艰。

多次,竞之抱着大树树干,不住地喘气,她的疲累,无法形容,就像在下一秒钟,就妥倒下去似的。

慕天在申吟,痛苦吼申吟。竞之额上的汗,混和着泪水,流了一脸。

她踉跄地连连走了几步,一脚踏在一块滑石之上,重心一失,就向前摔去。

两个人像是两只葫芦,一直滚动了一个相当距离才晓得停下来。

皮破血流,手足尽是伤痕,自不在话下。

彼不得痛楚,竞之扑到慕天身边去,狂喊:

“慕天,慕天!”

“竞之!”慕天分明的气若游丝:“让我就此死去!”

“不!”

竞之被慕天这句话刺激着了,浑身热血沸腾,她实实在在地觉得,天下间最凄厉的情况莫如杨慕天就在此刻死去。

“死”,这个字太恐怖,太不可以接受!

竞之不能想像,以后的日子里没有了杨慕天,她会怎么过?

是命中的缘分。她自知的,一定是命中的缘分。

她才十岁的那年,在河畔,见到了杨慕天,她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模他,喊了一句话:“你原来还是活着的呢!”

他转过身来,望住了她的那一刻,竞之就知道,她自己在以后都会照顾这个男孩子了。

绝对不能让慕天死去。

竞之跪倒下来,默默祷告,

“神明在上,请保佑杨慕天平安活下去,如果此愿能偿,愿我以后为慕天受比如今更凄凉百倍的痛苦,作为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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