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每一年半就来东南亚一次,不算稀客,不愁认不得路。我们就告辞了。
“我的车子交了给半岛,就停在门口。”孙世勋对我说。
我没有反对让他送我回家。
停在跟前的是辆白色车身,杏色包皮顶的最新款劳斯莱斯。
我坐上去,系好安全带,说:“完全英国佬的作风!”
他笑:“错了,我在英国只开福特!章老给我订购下来的!”
又是章老!
事无大小都给他安排似的,不知要不要连配偶也给他物色好!
我的心又扑扑乱跳,也许刚才喝多了白酒。
“我比较喜欢老式的劳斯莱斯,但高头大马的样子,只宜有司机开,很多不便。”
有资格雇用司机的人嫌司机碍手碍脚,我这要挤地铁的,发誓有天飞黄腾达,第一件事要雇个司机!
“你住在哪儿?”
“太古城,”
“希望别走错路。我不大晓得往东面的路!”
当然,有钱人家,以跑马地为界,无需往东边走!
我怎么蓦地如此小家子气了,心头老是酸溜溜的,幸好只是胡想,没说出声来!
“你住在哪儿呢?”我问。
“舂坎角!”他停了停,很自动地补充说:“家母喜欢浅水湾,搬回香港时,没法子在那区找到合适的房子,故而住远了一点!”
我看了旁边这男人一眼!
相识以来,最教我感到美中不足的大概是他太孝顺。
既孝敬母亲,又顺应章老。一对老人家把他支使着,差点弄得自己面目模糊不清,何苦来哉?
况且,又不是小孩,都差不多50岁了!
第三章
然而,谁会是十全十美呢?我也不是完人,挑剔什么?
犹有甚者,我们只是朋友,甚而是上司下属,宾主地位。
一念到劳资关系,心就沉下去占了!齐大非偶!
嗯,我又想到哪儿去了!
一路无话,我分明在胡思乱想,不知道孙世勋脑子里在想什么?
人家说男人对住女人每有绮思,例如……
我一定是酒喝得多了!
这些天来,母亲每天早上都吓丁一大跳!
因为我一改常态!
只消闹钟一响,我就一骨碌地起床,快手快脚,上班去也!
母亲终于问我。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你搞什么鬼?”
“年报!”我扬扬手,亲亲母亲的脸,就飞快地出门。
比平日提早15分钟出发,连地铁都稀疏了,舒舒服服地直把我载回弥敦道去。
冬妮每天进来一探头入办公室,就见我坐得端端正正,老早看完报纸,饮毕咖啡。小灵精也忍不住说:“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竟养出你这么一个愈多功夫愈精神的怪人!”
我拿张报纸一卷,打在这丫头的头上叫她少管闲事!
年报的筹备功夫的确费神,可是为了令行将退休的章老安慰,令刚上台的孙家兄弟放心,我要监制得额外出色!
除了图文并茂,最要紧是百货业在香港的前景,以至在东南亚的走势,都得以切实的数据为基础,予以精辟的分析。
日本在这行头,称王称霸。近年,日本更加强对香港的投资,而日资百货公司早已染指香港市场,其中有互为刺激,因竞争而改良品质服务之利,亦有彼此厮杀而致成本暴升,助长通胀婬威之弊。长远而言,日本在香港的百货业劲势有增无已,会不会造成垄断操纵局面,不可不防,华资背景的百货业当前急务是要不断寻求突破,稳住大局。
孙氏自战后,即从上海移师香港。转眼40多年,功臣章尚清告老归田在即,我打算在年报里详刊孙氏百货企业的历史,自1898年孙竞庭于上梅开设小型华洋杂货店开始,直至今天今时,正式由孙家的第三代执掌为止,这个新的里程碑其实也同时象征着中国传统家臣忠心耿耿的时代告终了。章尚清这一代之后,谁还有心意、机缘与际遇去为一个家族作毕生的依附和贡献?
今年的年报应该盛载着这划时代的转移,留个毋忘往昔、迎战将来的烙印:
我是这样订下了年报的主题的:
因此十分需要历年来旧有的资料予以配合,于是一张张告急文件传送至王子培的办公室,请他合作,把电脑贮存的一总历史资料和数据,表列出来给我编订!
王子培这人有个极大的毛病,把自己部门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却对别个部门的计划不闻不问。举凡要电脑部做配角,他就照例迟到早退,完全不起劲,务须三催四请,软硬兼施,才能得到他的辅助。
我最不能苟同他这种工作态度,孙氏企业之内应该无分彼此。一出戏要串演得好,不可能人人都亮相,当然要分台前和幕后。
其实,王子培是个很不错的男人,穷等人家出身,苦学成功,站在人前,一样意气轩昂,心地还算是好的。可就在气量上头差那么一点点。他那份过于晓得照顾自己、怕死吃半点眼前亏的德性,将他由大丈夫变为小男人,虽仍是个能打80分以上的小男人,我还是不愿再进一步的交心!
鲍关部与公司秘书部的头头每天一早都得向我报告年报的进度。甚是不尽人意,尤其是要搜集的历史和数据,差不多交白卷,何解?还是老原因,电脑部没法子腾空给我们赶印贮存的资料。
我气得脸都青了,同事之间要不合作,急惊风偏遇慢郎中的话,真叫设法子的事!我要踩到电脑部去吵,既有失身分,又结仇怨,真是左右为难,走出会议室时,心头的郁闷仍在作祟,跟前人事,一律视若无睹,听若罔闻,一副风雨欲来的气氛开始笼罩着整个沈宝山的办公室,冬妮一看风头火势,忙劝谕各部门的头头免得过不要在此时诸多请示!
连午饭之约都取消了,简直无心进食!
有人轻轻叩着办公室的门。我问:“谁!沈宝山现在不办公。”
外头的人边说边推开门!
“沈宝山不办公,可吃饭?”
孙世勋举举手中的两个饭盒,一脸祥和。我的气消了一半。
“民以食为天,吃不饱肚哪来精力工作和发脾气?”
“你怎么知道我发脾气?”
“全公司都知道,宣传部今早自扩音器里广播出来,警告孙氏上下人等,别跑进沈小姐办公室来!”
我忍住笑:“既是如此的生人勿近,你跑来干什么?”
“打算在你房门口挂个内有恶犬的招牌!”
孙世勋把饭盒放在书桌上,自己笑得人仰马翻,得意非常。
我仍然鼓着腮,心内其实已怨愤全消,只表面上不知如何反应!
“来,番茄牛肉饭,”
“吃不下呢!”
“努力加餐,吃完了包保你的难题迎刃而解!”
他信心十足的样子,把那饭盒往我面前掏“如果你估计错误呢?”
“我跟你赌。”
“赌什么?”
“一顿晚餐!”
我心里暗笑,这么老套的约会女人把戏,亏他还拿得出来用。
当然愿者上钩。其实也用不着什么新鲜玩意儿,彼此心甘情愿的事,只欠—个容易下台的阶梯。
我笑着答应下来。
孙世勋的估计出奇地正确。
午膳时分一过,他这头走出我的办公室,王子培那头走进来。
他手上拿着厚厚的一叠电脑纸,俯身向前,差不多吁了一口气在我脸上,说:“小姐,您真行!我赶得屁滚尿流呢!现在全部资料给您编排妥当了!”
我睁大眼睛,如获至宝。
“以后您大小姐有事只管吩咐,别在太子爷跟前埋怨半句!我算买您的账,宁可为您效劳,兼请您吃饭!”
炳!又是那柄板斧,男人约女人再想不出其他花样与借口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