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息由四方八面传进孙凝的耳朵里。
且大多数的旧同事来报告这个讯息时,都带着略为暧昧的语气,这无疑是增加了孙凝的压力。
她很有点意识到列基富如此隆重其事,是对百惠连锁店这个户口非常的志在必得。
当然,打开大门做生意,人人都宜多一个客户,多一份收入,但列基富如此用心争取,会不会有点是冲着自己而来?
会不会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过分敏感之故呢?单是这个问题就惹孙凝不安。
这一晚,庄淑惠刻意地到孙凝的“商住”单位来探班.还在大排档买了白粥油条,给她打气。
孙凝差不多一口气地把那碗明火白粥喝干,拭拭嘴说:
“太棒了,我刚想找你。”
“你先吃罢,饱了肚再说其他。”
“不。淑惠,是不是老板也为百惠之战而忙个不亦乐乎?”
“你是指列基富?”
孙凝奇怪地答道:
“当然是指他,不然还有谁?”
“列基富现在已不是你的老板,别余情未了。”
孙凝很感慨地说: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庄淑惠叹一口气,没有说什么。
“为什么感触?”
“我们中年一代的悲哀,正正在此。”庄淑惠说,“婚姻上,我们没有上一代那种水远一夫一妻制的保障,甚而没有在几方面意愿下做一妻三妾的转寰余地。同时。也没有下一代的对男女感情的自由奔放,不拘形式。在亲情上,我们理所当然地要孝敬上一代,却又同时要追上潮流地对下一代的种种不孝,做弹性处理。连这种一日为师,终身为师的传统道德思想都来困扰我们。昔日有恩者,如今磨刀霍霍地追斩你,直到你穷途末路才会罢手。你如何?引颈受刑,成全忠义,抑或回身肉搏,公平过招呢?”
庄淑惠的一番话,说得孙凝目定口呆。
她原本打算向庄淑惠提出的疑问,差不多已得到答案。
庄淑惠拍拍孙凝的手臂,说:
“百惠连销店的这笔生意,你必须尽人事,但听天命好了。强敌当前,小心足矣,虽败犹荣的。”
“列基富已绝少亲自出马,为应付我?”
“这是你的荣耀。俗语说,未见其人,先睹其友。我们绝对可以引伸为未见其人,先看其敌。你的江湖地位肯定由与你为敌的人来断定。”
太对了。
“多谢你的鼓励。”孙凝说:“可是,列基富真的不必如此,他跟我为难,无疑是自贬身分,或是抬高我的地位。我一直认为他是汪涵大量,且聪明绝顶的人。”
庄淑惠忽然笑了起来,说:
“谁说他不是了?”
孙凝睁大了眼睛,很有点不明不白。
“汪涵大量是对那些起不到任何威胁的人,在乞儿钵上抓饭吃,胜之不武.当然是忙不迭地施舍对方好,影响不了自己的身家,还赢得了扶助孤寡的美名。所以说,麻将是智慧游戏,对于不易翻身的弱家,针对他只有平白坏掉大将风度,怎么会是聪明人的所作所为?”
庄淑惠自叹—口气,又说:
“聪明人凡事向前看三步,他们看得到谁是明日之星。”
话说得最明显不过了。庄淑惠是指列基富觉得在不久将来孙凝是会在行业里头冒起的人,因此不敢轻敌。
再想深一层,就是打蛇须打在七寸之上,尤其要当蛇还未粗壮之时,比较容易压制与应付。
孙凝听得大汗叠细汗,不知如何应对。好一会,她才讷讷地说:
“太不可思议了,我的商场宝力跟他比,有若云泥。”
“你不宜妄自菲薄。”庄淑惠说。
“不是的,我很有自知之明,这怕是我的其中一个长处。”
“成功不能单靠本身条件,有人和与地利两大因素,正正是你的时机,却是列基富的致命伤。”
庄淑惠说这几句话时是认真而诚恳的。
孙凝仍然瞪大眼睛,不大想得通这番道理。
庄淑惠把对方的疑惑看在眼内,心上明白.只淡淡然地说上几个字:
“九七将至了。”
孙凝当即恍然大悟。
九七年香港回归中国,成为特区,在一国两制的推行下保持繁荣和安定。这个灿烂的局面将使香港成为中国版图之一部分,是中国政府辖下的一个有高度自治权的地域。
换言之,在国旗飘扬之下,同声同气,同宗同族的人自有—些无可转移与替代的方便与利益。
今非昔比了。
从前英国人在殖民地上耀武扬威,别说在政府部门上全是红须绿眼的世界,就是商场里,一样是洋人高高在上,享有甚多方便与专利。
将来中国人在自己的国土上要吐气扬眉了,为了要更进一步成为中外的桥梁以及使一国两制顺利推行,中国人在商场及政坛上所能备受的眷顾是不言而喻的。
说得简单一点,由香港出发打通中国大陆市场,是重用洋鬼子抑或自己人,这个不难揣测丁吧?
以孙凝的青春、才智、经验、魄力,深受西方高等教育,再加上她是晓得说流利普通话与粤语,能够写极为畅顺的方字文章的中国人,这一总的条件,配合时势,锐不可挡,是不难想象的。
列基富当然看得到他的国旗在不久将来,要卷席回归,大不列颠再不是日不落同了。届时,他真个进退两难。
不是吗?殖民地生活已经宠坏了这班末代贵人,要他们跑回老家去,面对着高涨的失业率、沉重的人头税、乌天黑地的天气、放缓的社会经济、重重欧美强劲斗争的隐忧、平平无奇的物质生活,际遇会如何?
可是,留下来呢,今日的风光,尽入孙凝之类的人之手,到时由称王称帝,统领群雄,变成寄人篱下,屈居次席,这种不快如何能挥之即去?
列基富聪明绝顶,他太能看到将来会发生的事了。故而,先下手为强。
孙凝至此。才领悟到这份世纪末香江的微妙人际关系。
似乎在迈向九七的过渡期内,没有什么是不跟政治扯上了边的。
庄淑惠闲闲地说:
“谁不趁退休之前的几年,希望多赚几个铜钱,好颐养天年,这也是人之常情,只要手段不过分,未可厚非。中国人并不傻,否则多难之邦如何可以苟延残喘?我们不是看不出政府借着兴建新机场,以便名正言顺地赚大大的一笔才跟香港说声再见。既连这么大的一个问题也能容忍接纳了,何况是每个行业之中的尽情搜刮。列基富单是从这个角度着眼,他也会拼全力争取百惠连锁店的生意,如果能乘机在你背弃他的同时,给你一个教训.岂不相得益彰?”
听得孙凝目定口呆。
“我并非夸大其辞,危言耸听。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列基富,我跟在他的身边太多年了。”庄淑惠说。
“不,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不过骇异你会说是我背弃他的。”
“你看过有哪一宗上大偷情,妻子坚持离异的案件个那只馋嘴的猫,会自承过失,而不是口口声声地说是妻子的不谅解,是妻子的小不忍,是妻子的小题大做,他因而惨遭遗弃的?”
唉!即如犯罪者埋怨刑罚无情,叫人有何话可说?
天下间真是太多人容不下别人的稍示抗议,却要别人允许自己的大声疾呼了。
怎会有人知道列基富如何地无端苛斥孙凝,如何地不以她的功绩为功绩。
无论如何,过去的已成过去,算了。扰攘与追究,都是愚蠢行为。
孙凝只可以勇敢地放眼前望,她别无选择地必须跟要向她挑战的一总人,包括列基富在内,一见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