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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太阳溶化了他那双蜡造的翅膀 第20页

作者:李敏

“吴先生,是什么事呢?”

“Icarus昨晚逝去了。”他的语调很平静,没有什么激动的表现,但我仍然听得出那份悲哀。

“噢!”我的心也停止了跳动,有人把锋利的刀刺进我胸口。Icarus侧着头在奏小提琴的黑白片段重现。

“他是自杀的。”

我感到自己体内发出阴寒。

“吃了安眠药,然后走进车房,开着车子吸一氧化碳。”

“吴先生,我……”我忍不住哭了。

“妳也不用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反而是他安慰我。

他再说:“Icarus的遗书中,希望妳可以来他的葬礼,他说平生没太多朋友,就只有妳一个。机票我也订好,只不知妳有没有可能抽时间飞来维也纳一天。我知时间是很仓促,其实昨夜我也尝试不停地致电给妳,但找不到妳,所以──”

“我会来的,一定会来。”他还未说完我就回答,并把泪抹掉。

“那么,真的感激妳。”

“其实,Icarus也是我的好朋友。”而且,还是某年某月的情人。

“我会将机票送到府上。”

“好的。”

“还有一件事要拜托妳的。”

“是什么呢?”

“请妳带自己一张照片来维也纳可以吗?”

“是……”

“是放在Icarus的棺木中。”

“我明白了,我尊重他。”

“再见。”

“再见。”

假如哭坟是有效的,我愿意哭盲自己双眼来换取他的复活。

向医院告了三天假,这时候已没想到工作的责任问题。回家随便拿一两件衣物和护照,但始终找不到一张和Icarus的合照。

谤本就没有和Icarus拍过照,根本就没有。连拥吻也没试过,就只有回忆。

飞机是在早上起飞的,但这晚怎睡得着。开着唱机听他送给我的《波希米狂想曲》,听完一遍又一遍。一边望着最后的一个危地马拉心事人,像长江水般不停流着眼泪。

最后,终于找到一张六年前在维也纳歌剧院门外的半身照片,差不多认不出照片里的开心少女就是自己。连家人也没告诉,我只身飞到维也纳。飞机迟了起飞,所以误了好几个小时。

机场的接机室只有一个中国男人,相信他一定是等得很不耐烦的吴先生。我想,他的样子比他真实年龄年轻得多,也许,如果Icarus可以活到五十岁的话,他就会是这个模样。

他走到我面前,用食指和拇指托着下巴,说:“妳一定是Victoria。”

“吴先生,你好?”

他说因为我的班机延误了,所以葬礼亦延迟举行。起初,我以为是说葬礼会在明天举行,但原来是指今天的黄昏。

“本来是打算在今天下午举行的,但已压后至黄昏,因为约了一个神父,所以不能改明天,我们要立刻到坟场。”

“但,吴先生,我手上连一个花环也没有。”

“Victoria,别担心,只是一个简单的葬礼,只有妳,我和神父。”

他替我拿了行李。在车上,我问他:“他是葬在哪里?”

“他要求将自己埋葬在歌剧院附近的一个小坟场,让他可以时常听到歌剧院传来的音乐。”

车厢的气氛死寂了。

“妳有没有忘记带相片来呢?”

“在皮包内。”

“Icarus临死前的一个月,我们重新建立了父子关系,在这一个月,他时常都提起妳。”

“是吗?”我在未肯定对方知道多少之前,不敢说太多。

“他说这六年来也约会过很多女孩,但最喜欢的都是妳。”

“其实,我们拥有的日子只有三个月的时间。”我说。

“爱情是不能被时间量度的。一千年的是爱情,三个月的也是爱情。”

“他没有结婚吗?”

“和一个歌剧院的演员结了婚,不够一个月便离婚收场。”

“怎会呢?Icarus对女孩子很温柔的。”

“是因为他梦呓里叫着妳的名字。哪个妻子会不愤怒?”

“有时,他把自己收藏得太多。”

“看来,妳并不知他对妳是何等痴情。”

“有人的痴情是真实的,但有些人的痴情只是对失物的一种幻想。”

“我想,他是前者。”

“世伯,你怎知呢?”

“因为我妻子死去时我也像Icarus一样痴情。”

“似乎,Icarus已经原谅了你,是吗?”

“我想,他的自杀是有计划的。”

“计划?”

“对!Victoria,他是一早已决定了。他在多伦多大学突然停学,转到维也纳国家音乐院攻读,很可能是为了妳。本来,我想把生意结束,退休来维也纳陪他,但他一直刻意地拖延我退休的计划,那是因为他不想我在失去事业寄托时,同时失去唯一的儿子。”

“你认为是这样吗?”

“应该没有错的。这几年来只在他那简单的婚礼上见过他,本来我想我们父子关系在今天也无法补救,谁知他在一个月前邀请我来维也纳和他住三、四个星期。在这三、四个星期里,我们尽力建立别的父子要用一生建立的感情。”

我留心听着。

他说:“每天都在分享回忆,我知道他已经原谅了我。”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死呢?”

“因为婚姻和事业并不能令他重生,惭愧地说一句,我并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只是想在临死前将可以解开的结都尽力解开,至于没法子解开的结,就要带入棺木里。”

他望一望我,像问我明白他的暗示没有?

车子驶到坟场,是一个宁静的山丘。

我带着自己的相片跟在Icarus爸爸的背后。黄昏的太阳疲倦地坐在斜坡上歇息,鸟儿都不知躲到哪里去,只有呼呼的风唱着哀歌,也许是依照着Icarus编作的歌谱所指示,不断地提升着音调。

虽然我不明白神父在说着什么,但我知道任他怎样说,Icarus都不会复活。生命就是这样,假如你在句子后加上了句号,无论是人为或是天意,文章就会被结束。人生就是尽力地在白纸上写一篇精彩的,可以见人的文章,尽力减少错字,因为没有人可以使用涂改液。

Icarus的父亲示意叫我把相片放进棺木里,我看着他像蜡像般僵硬的身体,感觉上,和其他我看过的死尸很不同,因为他是仍然活在我心里。我把照片放进他的手中,他的手很冷。眼泪滴在他的脸上,要和他说最后的一个“再见”了。

我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人体百分之七十是水分,相信全都是泪水。

Icarus的父亲轻轻地把我拉后,这个深黑色的棺盖似是隔世的门,把生人和死人分隔开。

他父亲沉沉地说:“我的儿子,安息吧!飞去找你的母亲吧!”

从此,Icarus被压在重重的石碑下,碑上的墓志铭写着:“无论怎样,只要风吹,什么也不要紧……无论怎样,只要有风吹……”

一切都来得很仓促,一串串蒙太奇的往事片段在脑海闪过,维也纳的初次偶遇,演奏厅内的一首狂想曲。图书馆里相识的雨夜,“寂寞”夜店里他告诉的故事,在圣安德鲁内唱过的圣诗,懒洋洋在他家中午睡甚至是我廿一岁生辰的最后一份礼物,充塞在思念的空间。

他说过他一生之中就只有两种寂寞的旋律节奏,为怕寂寞而走进掌声,为怕被人闷死而走回寂寞。

我们走回车上,他爸爸将我送到酒店去。

“很多谢妳来探望我的儿子,见他一面,我想他在天国也会感到很高兴。”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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