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我:“到图书馆还那本《希腊神话故事》?”
“你怎知道?”他实在很留意我生活的小节。
“我想要知的事我可以知。”
车子停在红灯前。
“今天我在医院找不到那个朋友。”
“所以妳有点失落。”
“本来是失落,但后来却为她高兴。”
“怎会呢?”
“因为她一定是情况转好,才会出院。”
“妳可以放心哩。”
“我这个朋友在医院时,就只有她的妈妈来探望,其他家人都不理她,真可怜。”
“所以妳和她做了朋友,Victoria,想不出妳还有对人的热诚。”
“只是和她聊聊,也不算帮她什么。偶然从图书馆里借一、两本故事书给她看,算是朋友的义务。”
“那本《希腊神话故事》是妳借给她的?”
“对。今天她早上出院了,书是她托护士还给我的。”
绿灯亮了!他很像有话要说。
“其实,妳知吗?”
“知什么?”我问。
“Icarus是一个希腊神话人物。”
“真的吗?”
“是妈替我改的。她说Icarus是个会飞翔的少年。”
“那么,也许这本书会有关于你的故事。”
“我妈的英文程度不高,替我改英文名的时候,只是走到我爸爸书房随意揭揭字典和故事书,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名字。”
“那你爸没意见吗?”
“爸爸那时很忙,在香港跟爷爷做生意,爷爷一向不喜欢我妈,嫌她家境清贫,以为她是为了钱才嫁给我爸,所以我出世时爸爸不在妈身旁。”
“你妈很坚强啊!”
“妈和外婆住在多伦多,爸爸每月寄钱过来,为了孝顺爷爷,爸不能不这样做。”
“但其实你爸爱她吗?”
“我想他是爱她的,但不知怎去表达,而且在以前旧一代人的古老思想下,女性往往是受害者。”
“为什么你爸不……”
“他舍不得爷爷的遗产。所以,妈一直过得不快乐。她想我可以飞,像Icarus一样,将翅膀装在背上,飞出由他爸爸所建的迷宫外。”
“你妈对你有一份期望,甚至是一份幻想。”
“我也知道。”
早知Icarus是个喜欢说故事的人,但真想不到连他的名字,也藏了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
由维也纳歌剧院到多伦多大学音乐厅,再由图书馆到“寂寞”夜店,星期日下午的见面到今天他来接我放学,都仿佛是程序的巧妙安排,不能不信我俩之间确实有缘存在,但我对他的感觉好像是被困在井底的一个心,甚至连对我自己,我也不敢坦诚地剖白与他那种联系的感受。不过,我们是互相仰慕的,至少我敢肯定这点。
那本《希腊神话故事》并没有记录任何关于Icarus的故事。我把书交还图书馆后,Icarus便送我回家,本来他想约我到“寂寞”夜店吃晚饭,但因赶迫的功课,被我拒绝了。
车停在我家门前。他问:“明天可以再送妳回家吗?”
“为什么这样问我?你想我怎样作答?”
“我怕妳会不喜欢我明天再去医院等妳。”
我不是太明白他说此话的动机。
“其实,”他说:“今天我并不是经过医院才去找妳,我是刻意去的。”
“是吗?”我笑。
“但明天我未必可以想到另一个藉口来等妳。”
“Icarus,其实我也不知道你该不该来接我。”
他双手放在軚盘上,视线在远方,但听着我说话。
我说:“有很多东西纠纠缠缠的,也许,我需要一些私人时间和空间去想清楚。”引擎的声音也颇吵。
Icarus:“我明白的。接受我比接受一个平常人难,我会给妳一点时间。但,我想妳知道,我喜欢妳的笑容,喜欢妳好奇时候的童真,妳对人热诚的态度,和妳的一切一切。”
“多谢你。别再赞了!”
“不要想得太多,一切顺其自然。”他说。
似乎,他比我想象中更乐观,他的从容会否只是吃力的假装?
回到家里,洗了一个澡,希望可以焕然一新。之后,便开始温习。第一页,第二页的,一页一页地看着,但Icarus侧着头奏小提琴的样子,总是好像广告片般每十五分钟便插入我的思潮。
Icarus,装上翅膀飞上天的少年!
如果他妈妈的英文程度真是那般差,为儿子改得这个动听的名字也算醒目。
我查阅手头上一本袖珍英文字典,找不到他的名字。于是,跑到姊姊的房间,拿她十多年前买的一套百科全书,终于我找到了I…Ica…Icarus。
书上写:Icarus是工匠Daedalus的儿子,Daedalus为儿子造了一双翅膀。而Icarus用蜡将翅膀装上,飞出由他父亲造的一个迷宫,但因为飞得太接近太阳,热力把蜡溶化,Icarus坠进爱琴海里。
“热力把蜡溶化,坠进爱琴海里!”我重复书上的最后一行文字。
“太阳溶化那双蜡造的翅膀!”
没可能的,Icarus的妈妈一定没有将这个故事读完。是她的英文能力所限?还是她的能力所限!飞不成,反而坠下来跌断腿。但可怜他并不知道命运的安排,当初仍得意洋洋的升上东方那个特大的蛋黄。
就是想他,想他,站得定定地想了不知多久。
“在我房里干什么?”大姊在背后吓我。
“没什么,查字典。”
“我看到刚才有人送妳回来。”
“是同学,我指是同一间大学的。”
“追求妳?”
“怎会?”我又说谎了,是最近向大姊撒的第二个谎言。
“但一个没有男友在旁监视的女孩,是很容易惹人遐想。他知妳有男友吗?”
“不清楚他知些什么。但……”
“但妳猜他不知妳已名花有主,对吗?”
“我想他不知天尧的事。”
“打算和他坦白吗?”
“但事情又似未到这个地步,直至……”
“直至什么?”
“直至他今天主动来接我放学。”
“那么妳对他又怎样?”
“我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棘手!”姐说。
“也许我明天会和他说清楚。”
“哪一个『他』?”她问。
“哪一个『他』?”我也不知道。
“有什么感觉?”她追问。
“像逛街购物,起初见到一件自己喜欢的衣服,落了订说明天去提货,谁知一出店门,就见到邻近的店铺有很多差不多款式的,而且还提供更多选择和服务。”
“妳可以去退换。”
“但手续很麻烦。”
“对。”
“妳的秘密情人又怎样?”
“他和太太办了分居手续。”
“噢!他采取主动了!妳又怎样?”
“他和太太的感情一向不好,即使不是为了我,也可能会有这个结果。”
“姐,妳的情形比我更复杂。”
妈从楼下叫上来:“Victoria,电话!”
“可能是那个『他』。”姊说。
丙然。是天尧。心里产生一种压抑不住的罪恶感。我拿起了听筒,他问:“为什么昨晚找妳不在家?”
“我和朋友去吃晚饭。”
“男的?女的?”
“……女的……”
“我认识的?”
“不。”
他开始放下戒心,和我说他本来想说的话:“近来心情有点乱。”
“为了什么?”
“有位世伯叫我到他公司帮手,妳认为怎样?”
“短期的?”我问东。
“是一个好机会,我想学做生意。”他答西。
“那你会何时才回来?”我问南。
“也许妳可以过来探我。”他答北。
“似乎你早已经决定了,为什么还试探我?”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他努力解释。“我很尊重妳的意思,但在我的立场,我真的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妈又真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