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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且伴蔷薇 第14页

作者:姬小苔

他让出了卧室,睡客厅沙发。

那沙发是他自己设计,睡来当然分外舒适。

一夜无话。

我居然很快地就睡着了,一点也没有为这不速之客失眠。

这年头愈是没有道理的人,愈是理直气壮。

我奇怪自己如此厚脸皮。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找不到房子。

不是没试过。台北的房子奇贵不说,找还奇难,就算找到了也不附带家具。

我没有功夫去为了一张椅子或一个碗跑断腿。

这儿一切都是现成的,有什么不好?

甚至还有个现成的门房驻守在客厅,万一有歹人入侵,随时可以英雄救美。

最令我满意的是这个英雄并不把在下当美人。

他把我当疫疠。

我们像表错七日情的男女主角。

我开心极了。

一早起来,就闻到了面包香。

有人在烤蒜头面包,还有咖啡,磨豆的那种,可不是即冲即饮。

我以最快速度梳洗,溜进了餐厅。陈诚房东正背对着早餐桌,在瓦斯炉上煎香蕉。

我坐稳,左手拿碟中的面包,右手持咖啡杯。有这么好的早餐,我是全天下最快乐的房客。

陈诚煎完了香蕉回过头,一见我又吃他的面包又喝他的咖啡,整个人愣住了。

“早安!”我拍拍椅子,“请坐。”

遇到我这样有礼貌的人,孔老夫子也会叹:吾道不孤。

“早。”陈诚果然没发我脾气,他是名君子,可欺之以方。

“这是什么?”我瞪着那盘令人馋涎欲滴的香蕉。

“毒药。”他用叉子叉了一口,吃象文雅。

“看起来很好吃。”

“我也这么觉得。”他丝毫没有请客的意思,我只有品尝自己的手指头。

“你预备什么时候开始找房子?”他又问。

“再说吧!”我塞了一嘴面包,含糊应声。

“你不觉得住在这儿不太方便吗?”

“不觉得。”我只觉得宾至如归。这顿早餐棒极了,拿起玻璃杯,倒了满满一杯蕃茄汁。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我信得过你。”

他笑了笑。

“希望你能尽快去找。”陈诚站了起来。他生得伟岸挺拔,又有肚量,虽然只短暂相处,但也能让人觉得他人不错。

想到自己对这样一个人欺诈耍赖,不免有些自惭,但此时此刻,自惭是万万不可的。

我应该坚持。

否则便得露宿街头。

“我去上班,回头见。”

“越红小姐。”他叫住我。

“嗯?”

“如果方便的话,你可否晚些回来?”

“你不方便?”

“我有客人。”

“我们把话讲清楚,你要我几点回来,才不碍事?”我是个小人,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明理小人。

“十点半好吗?”

“可以。”

“谢谢你。”他如释重负。

我不配他这么客气,赶紧逃走。

嘉露在百成公司等我。

我进办公室时,她跷着二郎腿抽着烟,模样之老练,象30岁的女人。

其实她遇到过的事情,普通的30岁女人也未必遇得到,若不幸遇到,也只会哭。

但她终究只有15岁。

15岁的少文应该如青苹果般可爱、芬芳。

我把香烟从她嘴上拿下,扔进烟灰缸。

“干嘛呀!”她怪声怪气地叫了一声。我这才发现她还穿着昨夜的衣服,她一夜没睡?

年轻真好,她夜夜笙歌,却丝毫没有疲态。

“别忘了,你是青春偶像,不是可怜的山地雏妓。”我板起面孔。

天下女孩子都死光了也不干我的事,但嘉露不一样,她是我妹妹。

虽然没有任何血源关系,但我对她的感情就是不一样。

“好!别说教,我有事找你帮忙。”

“免谈!”

“你不问什么事?”

“不会有好事!”

“你真是我所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她也聪明,懂得拍马屁。

“哼哼!”我冷笑。

“帮我打一对金袖扣,跟你送爹地一样的。”她撒娇扮痴。

“干嘛?”

“我喜欢。”

“你连有袖子的衣服都不穿,怎会要袖扣?”

“我送人。”她忸怩地说。

“有什么人好到值得送金袖扣?”

“难道爹地好到你送金袖扣?”她狡猾得很。

“他值得。”我深深吸气。

“你该不会——”

“胡言乱语些什么!”我声色俱厉,把她吓了一大跳,一脸受伤的表情,过了好半天才恢复自然。

“那么凶。”她低下头。

“孙国玺是个很好的继父。”他怎么不好?对我恩同再造。我要是肯识相点,听从他的指导,现在必定是台北女强人。

但我做女强人又有什么意思?

女强人的背后是孤独、寂寞……

我不做女强人一样拥有这些,何必外求。

“好吧!他是好人,看在他面于上,替我打金袖扣。”她摇着我的手,像又回到五岁。

“我从不抄袭自己。”

“那——打一副类似的。”她很聪明地说。

“雷同就是抄袭。”

“你故意的。”

“少找我麻烦,行不行!嘉露,你一夜没回去,孙国玺一定会耽心,回去吧!”

她生气地走了,我知道她一定马上回去。

回去跟孙国玺要金袖扣。

她年纪小小,还变不出什么高明戏法。

让她去要吧!与其放在孙国玺的保险箱里,不如让她送心爱的人。

有爱,是件好事。

就算是错。

下班后,我仍伏案工作。

这种一流的工作精神,却不遭老板喜爱。

黄百成到下班后才回来,一见到我,便大声呼唤。

“别用功了,快回家去。”

我不理他。

“越红,拜托好不好。”他改为哀求。

“拜托什么?”

“你如果现在肯走,我放你一个礼拜的假。”

“你骗小孩!”

“真的。”他压低声音说,“我放你假,顺带请你游垦丁。”

“这是贿赂,你找错人了,我不能接受。”我做得兴头,再一个钟头,这支别针就打好了,我要拿到“小香港”去寄卖,卖它一等商价。

“别那么清高,越红,高抬贵手。”

我就这么被他连推带赶地轰了出去。

他交女友竟然利用办公室,所有的白领阶级都应该以他不齿。

骑上脚踏车后,我往回家的路上行去,走到一半才想起房东先生也有客人。

我在哪里都不受欢迎。找到公用电话打给海伦,纺拓会下班晚,我们可以一起去吃比萨。

我是不吃那种东西,但为了友情的缘故,可以看她吃。

铃响了很久才有人接,告诉我海伦在忙,没法子接电话,要不要留话。

我连看人家吃比萨的福气都没有。

把车骑到公园,里面一大堆小孩子,有的攀竹竿玩,有的荡秋千、溜滑梯。

我也有事做。

任何无聊成年人都可以名正言顺地坐在公园一张椅上发呆。

但也只容许发呆到天黑,一到六点半,公园的小孩全回去了,正经人也都走了,黑暗中,公园里开始有了奇异的活动。

我想起了报上的新闻与警告,只有滚蛋。

去找了一间咖啡厅坐,里面供应简单的饭菜与饮料,叫了一杯茶。

闲坐着无聊,向柜台借了报纸,百无聊赖地翻着,突然之间,我看到了一个名字。

我像触电般地怔在那儿。有多少年没见到这个名字了?我放下报,闭上了眼睛。

久久才再张开,心中酸涩的狂潮不能止息。

南茜张曾说过我是个情感的白痴,没有心也没有泪,我周围的人也莫不作如是想,只是未像她说出口罢了。

其实我不是的。我也有过爱,也有过恨,血管里流的一样是血,眼中也会流出泪来。

只是我一直克制得很好。

此刻我却失态,因为那三个字刺激得我太深。

我——还以为已经过去了。

待者在我的水杯中加水,我用报纸遮住脸;这世上任何人都不能见到我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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