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院主这番来也汹汹,去又汹汹的发作,到底是为了哪桩?
************
几天后,她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元丰四年元月十二日,皇宫设长公主婚宴,卿容容成为有史以来首位以宗师身份破格准予出席的平民绣匠,情况特殊到宫廷记载这场盛大的婚宴时都不得不特别提及这件事。
但被赋予这项殊荣而不得不穿上辛夫人几经考虑后决定的无品级的贵女服出席这场害得她“背井离乡”的婚礼的卿容容,却未像宫女们所认为的那样兴奋。
相反的,当她像无头苍蝇般身份尴尬地排在皇室贵女中叩见皇帝大老爷,口不应心的恭祝“万岁万万岁”时,心里至少诅咒了伟大的天子一百句“混帐东西”。
若不是这臭老头多嘴地赞她的绣艺“天下无双”,又多事的特别下令“恩准”她出席婚宴,怎会害得她出不了宫,且还令也有份出席这场婚宴的季绍佩愈发对她仇深恨重。
可惜这一生从未晓得看人脸色的万岁爷一点也不知道她心里正在狂骂,听到司礼太监唱名:“卿容容觐见——”时,不是颔首或挥手示意她平身退下,居然饶有兴致地将她通身打量了一周,用他老人家被称赞为“深沉悦耳”或“饱含威严”的声音问道:“你就是卿容容?”
如果她现在抬起头,就可以瞻仰到普天下至尊之人的“芳容”了。卿容容被这想法诱惑住一秒,随即记起“直视天子为大不敬,死罪!”的警告,立刻怕死地将脑袋瓜往下埋去,深情的再与地板多亲近几下:“是!”
大概她的头与地面痴缠得过了头,权力大得随随便便就可要人性命的皇帝的声音里竟带上笑意:“头用不着那么低,抬起来让朕看看。”
要不要先推一句“奴婢不敢”等他说“朕赐你无罪”时才按他的话做?卿容容努力地想了想,脑袋抢在答案前面抬了起来,于是念头又转到了皇上的脸蛋上了。
他要她抬的头,眼珠子不小心动一动不会掉脑袋吧?很宝贝小命的绣法尊师谨慎地向上偷瞄,一向自诩“目光如炬”,在这时却鼠目寸光地除了一片灿烂的明黄色以外什么也没看见。
啐,真是无胆鼠辈。
她怕死多过好奇,安分地定住眼瞳,瞅紧鼻尖。想来万岁爷也没多长一只眼睛,不看不看。天底下最好看的是她家小姐,只要保住小命,她还有机会可以一直看她,其余闲杂人等也没什么稀奇。
不知道她哪个动作取悦了别人,一把轻柔的女声带笑道:“小泵娘吓坏了呢,皇上,让她下去吧。”
是呀是呀!卿容容在心里点头附和,目光不自觉地带上企盼:“姑娘我快被吓死了,您老人家就发发慈悲饶了我吧。”
这里面除了司礼太监以外唯一敢大声说话的男人被她如乞怜小狈的可笑目光逗笑,比较先前明快的嗓音道:“真没想到皇妹的嫁衣竟是出自这样一个女敕生生的小丫头之手。”
这是什么话?卿容容差点嘟起嘴,幸好立刻想起自己珍贵的脑袋,把失控的樱唇紧紧抿住,努力维持最安全的面无表情。
没被发现吧?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目光往上移,接触到一双温柔带笑的眼,悄悄松了一口气,皇后娘娘果然是比较和蔼可亲的。她还是不敢看那个老头子,紧张的收回目光,暗暗祷告那有一万岁的那么老的老人家老眼昏花没发现她的小动作。
这小丫头真的很好玩,从未见过有人可以不动用脸上一块肌肉便做出这么多表情的。皇帝失笑,终于放她一马地向司礼太监轻轻点头,大半生都致力于研究皇帝脸色和眼色并据此行事的公公机灵地拉开嗓门道:“平身——”
啧,回去要做场法事压惊收魂才行。卿容容如获大赦般退下,才发现自己紧张得汗湿重裳,随便拧拧都可以装一盆水。
大冷天吓人一身汗,可见这皇帝的的确确是尊瘟神。
她边继续着“月复谤”大业,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寻找做为翰林夫人亦会参加这场婚宴的卿婳儿。
第七章
“容容姑娘,为我绣一条帕子吧,一条就好,只绣上一朵花或一片叶子都成啊,求求你了。”
“容容姑娘,先为我绣一幅绶带吧,我都做好了,你只要绣两个图样就好了。”
“容容姑娘……”
头痛!
卿容容怨忿地睨向因被她拒绝而怀恨于心的作壁上观的辛夫人,只觉头大如斗。
要不是来找她,她又怎会被这群算定了祐熙公主大婚后她再无差事的深宫佳丽缠住。
反正她们和她一样闲,一天到晚她逃到东,她们便追到东,她逃到西,她们便追到西,乐此不疲,迫得她差点上吊。
原本将她留在宫中,是要她刺绣,然祐熙公主的婚宴过了七天,却仍未有差事下来,反而一大群深宫美女日日逼债似地追着她跑。
若这么没事干,是不是可以放她走?
婚宴后得到皇后命令不得向卿容容分派差事的辛夫人原以为有机可乘,可趁她闲着没事时哄她为自己绣上几针,却被这小泵娘七牵八扯地推个干净,正自气苦,哪还肯对她伸出援手。
“圣旨到——”
马蜂窝一样喧闹的宫室陡然劈入一声惊雷。吵得不可开交的一众女子齐齐歇嘴,从未有过的那么齐心地将目光投向了辛夫人。
这是她的地盘,当然由她接旨。
卿容容觑着这个空档,正想溜之大吉时大步走进堂来的太监两手捧着明黄绫卷,昂首挺胸,中气十足地扯直了喉咙叫道:“卿容容接旨!”
啊?
正往脚底上抹油的卿容容一个踉跄,从旁观者变成当事人,被正圈住她的宫人推到最前线。
好在她“会者”不忙,熟练地操纵双腿,缓缓曲膝,不复初入宫时“扑咚”一声膝盖乌青的生涩忙乱。
她果然成了一只磕头虫了。
卿容容暗暗自嘲,条件反射地做出磕头虫的招牌动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本该胡子一大把的老公公展开手中的圣旨,清清嗓子,朗朗诵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洛阳绣女卿容容,绣技出众,德兼容备,堪可入侍。特封为四品充容,着即日迁入容秀宫,不得有误。钦此。”
什么意思?
额头抵着地板的卿容容疑惑地侧着小脑袋,偷觑着那块黄灿灿的方布。
等了一下,听不到该有的反应,公公暗示地咳了一声,见她仍趴在下面和地板玩亲亲,只得出声提醒:“我说容容姑娘——啊,今后你是卿充容了,还不快领旨谢恩?”
爆廷手册条例一,不管什么内容,反正圣旨下了,就算杀头也要“谢主隆恩”。
卿容容一脑袋浆糊地接旨,起身后干笑着道:“有劳公公了。”
老公公扯开不常露相而使人看来万分诡异的笑容道:“哪的话,这不是我该做的吗?倒是往后,要请卿充容多多关照了。天色不早了,咱家该回去向皇上交差了。”
入宫前,卿婳儿调动所有可用的人脉,在短短两日内尽可能的掌握了宫廷内幕,其中最首要的一则便是:万万不可得罪太监。
表面看来,他们是下位者,劳役、杂务,操贱业,为人轻鄙。然而事实上,他们却掌握了宫中过九成人口的命脉。除去皇帝、皇后以及一些受宠的嫔妃,谁敢不让着他们几分?不说地位较高的总管太监们动辄便可决定一个宫人的生死,就算地位较低的小太监,如果他有意与你为难,送饭送菜时拿些冷饭馊菜来,便可让你哭诉无门,不设法讨好他们不饿死早晚也瘦成人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