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一点点,是一天又六个时辰。
制一件完整的公主嫁衣,自裁布缝制至在锦缎上绣出繁复的图案,以一位熟于绣工的速度量度,约模需要半年。
卿容容已经为这紧巴巴的时限皱眉时,辛夫人苦哈哈的又道:“皇后娘娘早说过我们必须在十二月中旬前将能令公主殿下点头的成品递呈。东减西扣之下,只余四个月了。”
啊?
这风韵不减的美妇无精打采地继续为她分说不容乐观的情势:“这段时间宫里、文绣院及各省献上的公主服少说也有上百件,不过没一件合公主的意。前天文绣院又呈了两件上去,被公主斥作‘越来越糟’、‘每况愈下’,当场扔了回去。现在我这边虽也有几件成衣,却不敢轻易交货了。”
心里开始打鼓的卿容容讶然:“上百件她一件也不喜欢?”
真是糟蹋东西呵!
在世代为商的卿家混了多年,她当然知道上贡的物品是怎么一回事。不是珍罕新奇之物,怎敢作为贡品?
不难想象各省所献的公主衣是如何的华丽精美。
居然这么挑,那个祐熙公主什么东东会遭天谴的。
只看的表情就会和她产生共鸣的辛夫人脸苦得可拧出汁来:“不是,公主也有留下几件觉得满意的衫裙,不过声明只是留作日常穿用,所以她也只是对嫁衣的挑选特别慎重罢了。”
也只是?
慎重?
罢了?
这辛夫人和她娘一样,遣词造句都够“温和”的。
考虑到现在想要开溜八成会被小姐及眼前这位辛夫人联手捏死,卿容容有气无力地道:“奴婢可以做些什么呢?”
入宫第一条,宫中只有遗贱之分,不可以“你我”平级相交。上位为主,卑者只许以“奴”自称。
她以侍婢身份进宫,虽是充当绣娘,还是识相一点,把自己贬得低低的比较安全。省得万一有人看她不顺眼,拿这个当错处海扁她一顿。
最草菅人命的地方,不是江湖,而是宫廷。
辛夫人款款起身,道:“你随我来。”
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走出辛夫人的住处,绕过回廊,眼前现出一间宽阔的殿堂。几十位女子静悄悄地正在刺绣衣物,没有人因为她们的出现转移注意力,紧张的气氛弥漫在整个空间。
如果不能如期完成祐熙公主的嫁衣裳,她们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而这个“她们”,也包括了她卿容容在内。
扁线充足的殿堂因为每个人的乌云压顶,顿时显得暗沉沉的。
丙然皇宫是不见人日的所在。
不过这些人在干什么?
每位绣娘的手上,皆是一条条或宽或窄的锦幅,没有一个人是在绣她目前听了至少无数遍那么多次的“公主嫁衣”。
询问的眼光投向辛夫人,卿容容不解地道:“不是说在赶制嫁衣吗?”
连这都看不出来?
辛夫人当下更对她失去信心,指着一位位埋头苦干的绣娘道:“不错。她们将衣领、袖、镶条、裙幅、腰带分为十六片,同时赶工,眼前这样已有三件衣裙同时在做,这样一个月便可完成一件,又不会因为赶时间而显得太过仓促草率。”
不会就有鬼。
在心里猛翻白眼的卿容容力阻自己滔滔欲涌的训词,保持礼数的问道:“文绣院也是这么做的吗?”
辛夫人点头道:“除了第一批嫁衣外,因为未料到公主会不满意它们,当时只余不足一年时间,又不能保证再做的就可过关,于是祝院主就想出了这样省时的方法。”
分工赶制,确是省时。只不过祐熙公主苦有一些鉴赏的眼光而非有意胡闹,她所骂的“越来越糟”、“每况愈下”绝非无的放矢。
原本就存了赶工的心理,怎还有可能心无旁鹜,从容不迫地绣出精美的绣品?
她一定要活着走出皇宫去见小姐和莫离。
卿容容静下纷扰不安的芳心,越过辛夫人,细看一位位绣娘手中的针线。
苦她在此断送了小命,小姐会因为是她送她入宫而歉疚一生,莫离会因未能救她而心痛一世。
这世间她最最深爱的两个人啊,她怎会愿意让他们因为她而痛苦?
想起年余都未有消息的风莫离,她心神陡震。
风小子最好不要给她翘辫子了或是移情别恋看上某家的小泵娘,不然她一定要雕个桃木小人照三餐戳它一千针。
正当她发挥想象力推测出几百种风莫离此时的景况时,辛夫人的声音传了过来道:“昨日有位绣娘病倒了,这条袖子才绣了一半,你就照着样接下去绣吧。”
她收回注意力,挺直了纤腰,与辛夫人遥遥相对:“不!”
不?
辛夫人怀疑地挑眉:“什么意思?”
皇宫中等级禁严,五品尚功,不过与小小才人同等。然而女官之级与嫔妃却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才人之上,有九嫔、夫人、皇后等高高在上的诸女,而在这尚功局,她的话就是不可违抗的旨意。
这甫入宫的小丫头,竟敢这么干脆利落的对她说“不”?
卿容容坚定的目光分毫不让地与她对视,道:“我的意思是,我要单独完成一件公主衣。”
惊愕的抽气声此起彼落,连一干专心致志的绣娘都会了心神,因她不知死活的狂妄吸口冷气。
辛夫人一怔,怒道:“你开什么玩笑?你可知道现在还剩多少时间?”
卿容容微笑道:“这个,夫人方才说得很清楚了。”
言下之意,她有自信在短短四个月完成一件公主衣了?
辛夫人沉下粉脸,道:“你是认为我们这种做法不妥?”
卿容容直言不讳:“不错。”她抢在辛夫人开口前道:“夫人请听我说。”
辛夫人重重一哼,看着那少女一改片刻前的谨言慎行,杏眼散发出自信的光芒,整个人都似亮了起来般的抢眼。
突然间,她开始相信被誉为“天下第一”的卿容容的绣术,也许当真是名不虚传。
卿容容低首对盯着她瞧的一位老年绣娘绽出友善的笑容,拿起她绣了一半的裙片,道:“我想这位前辈一定是湘绣名家顾二娘,顾前辈最得意之作,莫过于翎毛,其风古澹清雅,洗去脂粉,运针如运笔,晚辈曾见前辈一幅《纵鹤》绣品,妙体众形,兼备六法,其翔风跃龙之形,警露舞风之态,间瑕之格,清迥之姿,寓于缣素之上,各极其妙,而未有同者。绣工之精,足夺天工之巧。”
彼二娘欣然道:“能得容容姑娘如此称赏,顾二娘不虚此生。”
卿容容含笑将绣品还给她,转身指着另一位绣娘的手工,道:“这一位,想必是苏绣中最出色的许道宁前辈,许前辈擅长花草,设色精妙,光彩射目。尤其是各色牡丹,富丽娇艳,绰约多姿,活色生香,望之三趣悉备,较画尤胜三分。”
她手指处,正是一朵饱满娇艳的牡丹,绒彩夺目,丰神生意,开得灿烂无比。
许道宁带笑谢过她的称赞,她举步走向下一位绣娘,道:“蜀绣绪家中,以展钧容之山水画最为著名,毫锋颖月兑,针法精微。其作气象萧疏,烟林清旷,咫尺之间夺千里之趣,可称当世一绝,无人能及。”
在座除卿容容外最年轻的女子谦道:“自钧容见过容容姑娘之佳作后,已知天外有天,拙作比之姑娘,不咎萤火之与皓月呢。”
卿容容摇摇头:“展姐姐太谦了。容容自忖,怎也绣不出似展姐姐的《寒林阁》一般出色的山水呢。”
她回头,望向虽不明白她用意却出奇有耐性地看她大拍别人马屁的辛夫人,道:“除了这三位,在座其他各位也无不是享有盛名之绣师,全都各有所长,自成一家。容容请问夫人,这风格迥异,各具其趣之数幅绣品,怎能拼成一件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