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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 第19页

作者:谭曙

忘川之水啊!她突然怀疑起自己的存在。有忘川之时,便有她,她一直守着那一川清澈流水,一勺一勺舀入鼎内,炼制孟婆汤,一日,一月,一年,年年岁岁,周而复始。孟婆汤送到奈何桥畔,给那些等待投胎的鬼魂,孟婆汤入肚,前尘旧事尽忘。忘了,当真是好事吗?她的忘川之水,她的孟婆汤,真的是在帮助他们抛却往昔重新来过吗?倘若,他们并不愿抛,不肯忘,倘若,他们其实是想要牢牢记住呢?为什么她没有眼泪?如果她有眼泪,有忘川之水的解药,他们还有机会重新来过……上天是否借此警示:有些事,有些路,一经取舍,再也无法挽救,无法回头,即使,是神,也不能例外。

第八章六道轮回

萼泪的房间,跟偏偏的不一样,她的房间不在山洞里,她的房间像世上许多书香世家女子的闺房:琴静静卧在几案上,棋悄悄封在盒子里,书,排列有序,画是她亲笔所绘,一帘烟雨,满目凄迷。所有陈设,一百年来,一直维持原状。囚禁她的七宝盒,就放在桌面上,平日,房子四周都被咒语一层一层封住,外面进不来,只能从里面出去,只有萼泪,能从里面出去。可惜,她一直没能走出来。

偏偏将盒子捧在怀里,视线投向窗外,那一池新鲜碧绿的荷叶,在风过后层层波动,还只是初夏,花苞都还没有,只是一心一意地绿色。荷花开的时候,偏偏喜欢摘片花瓣浮在水面上,自己变成一个拇指大小的小人儿,睡到花瓣上,花瓣又轻又柔.还带一股清香,在水波上摇啊摇,十分惬意。有时当真会睡去,被荷叶淹没,萼泪以为她走了,她却又在夜里醒来,咚咚咚敲她的房门,或者干脆不敲门,偷偷模模溜进去……

偏偏出神地怀恋着,期待着。不久,萼泪就会回来,她们又可以一起看荷花,含苞、绽放,粉白的、艳红的,星星点点,饰满整片碧色。

“萼泪,你再等等,就快了。”她对着七宝盒说。今年的荷花一定特别好看,它们都铆足了劲,要绽放最美丽动人的容颜,作为迎接她的礼物。一百年了……一百年了啊!萼泪被关了足足一百年,她有没有消瘦?那个盒子那么黑,她一出来,眼睛会不会被阳光刺伤?这都是要考虑的,待会儿,问问狐衣,还有,她会不会饿?假如换成自己,一定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偏偏站起来,随手拨了拨琴弦,琴弦琤琮一声响,让她恍惚间回到很久很久以前,萼泪抚琴而歌,琴畔焚一炉香,偏偏喜欢伸出两根手指一剪,剪断那些细细软软地炉烟……

“偏偏——”温柔低沉的声音,是狐衣。

偏偏回转身,还看见文际、秭昳、孟婆、止虚、白昭拒,止虚没有食言,他把白昭拒带来了,萼泪,可以出来。偏偏不去想过去种种对白昭拒的憎恶,这一刻,他只是能帮助萼泪的一个人,他不是白帝,不是深深折磨伤害萼泪的,那个男人。她不敢再把视线转回白昭拒身上,怕激起深久的仇恨。

狐衣将七宝盒拿起,托在手里,郑重地呈到白昭拒面前。这里面,是执著了百年的灵魂,也是偏偏等待了百年的期盼——萼泪,那个如水样温柔,也如火样灼烈的女子。

白昭拒接过七宝盒,不知怎的,心中有种异样的情愫缓缓升起,眼前忽然浮现他“第一次”见到萼泪的情形:白帝城内,她凌空踏步,一点一点,接近他的塑像,高大庄严的塑像,爱恋又疼惜地吻上塑像的前额。他因为这一举动而发怒,大喝一声,害她从空中跌落,她看到他,乍惊乍喜。

“昭拒!”

她叫他昭拒,唤得如此亲近自然,过多的喜悦自她眸中溢出,流转生光。

此时在他手中的,正是那女子。她执念未消,所以一直被困在里面,待会儿她出来,可会再纠缠不休?他要不要在她露面之前,先行离开?

一抹浅紫自他指端升起,光芒内隐约有好似文字样的符号,白昭拒挥指一点,那抹浅紫停在七宝盒中央,如一圈涟漪。他将盒子放回桌上,等待它开启。

偏偏在一旁看着,两手紧握成拳,双眼死盯着盒子,脸上因为激动透出一层淡淡地红光。

如一朵款款绽放的莲,盒盖自行开启,薄雾间渐渐展现的,是一张轻颦浅愁的美丽容颜。

萼泪。

她静静地扫过众人,目光停伫在白昭拒身上。那样凄绝美绝的眼眸,深深地,深深地凝注,像要把他印在双瞳里,刻在心版上。她婉转哀伤的眼睛里,是忧愁,是怜惜,是痴迷,种种种种,就是没有怨恨。直到现在,她被尘封了一百年之后,她对他,仍然只有爱。

白昭拒古井无波地回应她的注视。她如此深情的眷顾,无论在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同样,无法唤起他任何的情意。是这样的啊!她早就知道了,只是,还想再看他一眼,最后一眼。

“萼泪!”偏偏原本欣喜欢快的笑容逐渐褪去。不对劲!这个萼泪很不对劲,她不认得她了吗?为什么只是看着白昭拒,她也失忆,忘了她吗?

“萼泪,我是偏偏哪!”她呼唤着。

萼泪侧过脸来,泛出一个微弱地笑容,无比疼惜地笑容。偏偏,这个倔强的孩子,她也好舍不得啊!

这是什么眼神?为什么,竟有诀别的意味?她们才刚见面,在分别了一百年之后,首次重逢,为什么她会有这种眼神?偏偏脑中闪过一种不祥的预感,伸出手去,想要捉住萼泪。

可是,似乎来不及了。

是的,来不及了。萼泪柔弱的身影,仿佛一阵被风吹散地轻烟,摹然消散,湮灭无踪了。

无声无息,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

偏偏扑过去,企图从盒子里再寻出一个萼泪来。七宝盒底,默默地躺着那方玉壁,精雕细啄,晶莹剔透。曾经有一双灵巧虔诚的手,在这块璞石上,镌刻下满腔爱意,如今,壁尤在,壁上那滴浓烈痴缠的血痕,却消失了。

她是太累了,去休息了吗?偏偏抓着那方玉壁,颤抖着声音问:“哥,萼泪,是去轮回转世了吗?”她会变成什么?人吗?她要去找她,不管她变成什么,都一定要找到她。

狐衣扶住她的肩头,冷静且坚定地说:“她已经魂飞魄散了。”他一直有这个担忧,原来,并非多虑。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萼泪,泪已尽,心力已竭,或许,早在一百年前,就已经灰飞烟灭了。固守在七宝盒内的,只是她最后一缕飘渺的气息,最后一丝欲罢不能的执念。他是多么不忍告诉偏偏这个事实,但是,她必须面对,她无法逃避。

不!偏偏猛烈摇头。刚才一定幻觉,是他们作法骗她的,萼泪还在盒子里,还等着他们去救她,这次错过了,再等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无论无何,一定要把她救出来,一定要的。

“是真的。”狐衣再一次残忍地逼她正视现实,不留余地。

不——不。偏偏心里有个强烈的呐喊要冲出来,却始终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汩汩地淌着泪。为什么?她原本可以等到救她的一天,为什么要消失,为什么要魂飞魄散?为什么?没有了白昭拒,真的那么痛苦?真的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她心灰意冷,疲乏地滑坐到地上。

她费尽心机,不停地寻找,不停地等待,终于除去禁锢她的桎梏,以为从此能够救她出苦海,结果她一心一意在做的事,永远再没有办法完成,一切只是徒劳,只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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