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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生的日记 第7页

作者:肖复兴

“你们班一直是全校优秀班集体,真没有想到,你们竟做出让我失望的事情。学校每年冬季都要举办一次象征性长跑比赛,这已经是我们学校的传统,三十年来,就是在‘文化大革命’动乱时期,我们也没有中断过嘛……”

我心里“哼”了一声。心里想:这算什么好传统?中国人就讲究传统。什么、什么事都有传统,吃有传统,喝有传统,裹小脚、留长辫子,还有传统呢!

校长大概见我表现出的样子不大恭敬吧,用手一指,把我叫了起来:“路天琳,你站起来!”

我鲤鱼打挺一样站了起来,笔直笔直的,等候校长发落。校长居然还记得我。上学期全区中学数学竞赛,我捧回一个二等奖的奖状,校长单独接见了我。那时候,他的样子可不象现在这么难看,挺和蔼可亲的。也问我家里都有什么人?喜欢哪门功课?业余爱好有哪些?入团没有?……给我的印象挺不错的。

“路天琳,你现在是团员了吧?”校长真是好记性,又关心地问起我这个问题。

我回答道。“不是。”

他好象专门等我这句话似的,用鼻子“哼”了一声:“怪不得你还没有入团!仅仅学习好是不行的,我们这里是社会主义学校,培养的是又红又专的人材,不能培养只专不红的学生。”

他这么一说,教室里骚动起来。同学们低声议论:“谁只专不红了?”“谁不知道是社会主义学校?”

“你们都不要讲话了!”校长气得一拍讲台,把讲台上摆着的两支粉笔都震落到地上,摔成好几段,“你们班现在不服从学校的领导,我要提醒你们一句,现在,社会上也有这么一种思潮,你们不要受影响……”

“西铁城”在我后面故意关着嗓门叫了一句:“校长,是不是还得抓抓阶级斗争呀?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呀!”

“你放肆”你给我站起来!”

“西铁城”腾的一下也站了起来,整整比我高出一头。我们俩这一前一后站着,样子一定挺滑稽。

“你们班有没有团员?是团员的,给我站起来!”校长大概真的生气了。

“呼啦”一下,以团支部书记带头,全班十三名团员都站了起来,好象就要上前线冲锋去打越南佬!

“你们班干部呢?也站起来!”

班干部也站了起来。

“小组长站不站起呀?”不知谁小声嘟囔了一句,校长没听见,大伙可都听见了,引起全班一阵哄笑。

“还笑?你们还有什么险面笑?你们自己看看,这么些干部,又这么些团员,对学校的要求,为什么不带头去做?这次象征性长跑,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带头报名……”

校长正慷慨激昂地讲演,“西铁城”突然伸出长长的胳膊,叫道:“报告!”象个一年级小学生一样要有什么事讲,吓了我一跳!

校长也一惊,不知他有什么事?没准以为他要报名了吧,问他;“有什么事?”

“西铁城”就是“西铁城”,这时候,他特别愿意显示一下他的幽默;“校长,我既不是干部,也不是团员,是不是可以坐下了?”

全班又发出笑声。

大概笑声惊动了左邻右舍,我们班主任黄老师赶到教堂来,见到的正是这样一个场面,校长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见黄老师走进来,把火撒在黄老师身上:“小黄,你看看你们班!这都是你平日宠的!你总说他们思想活跃,这就是活跃的结果!你要好好批评他们!不服从教育的,要给予处分……”

“校长!”黄老师叫了一声,“您先回去吧!我会好好处理的!同学们也会报名的!”

校长正好下台阶,说道:“好吧!回头把处理结果告诉我!”然后,走出教室。

黄老师这时的表情真是复杂。我注意观察了她,一时找不出适当的词儿来形容。说她生气吧,有;说她叹气吧,有;说她难过吧,有;说她恨铁不成钢吧,也有……黄老师对待我们学生,是没的说,那是倾注着一腔的爱。尤其是在学生们和校方发生冲突时,她总是要站在同学们的一面,替同学们说话,把责任揽在自己的身上。我们大家对她敢讲真话,很敬重。但有时也可怜她。她这个老师是教过我们的所有的老师里最特别的一位。她既不象老教师一样,动不动就拿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的老一套来套我们,也不象更年轻的老师,处处都是新的思想、新的方法,跟同学处得不象老师,倒象同学。她既不满意老的一套,也不赞同新的一套。她似乎新旧交替,更多了几层苦恼。她极力想创造一条新的沟通我们之间思想、感情的好渠道,一时又没有找到。我有时候替她想象,她简直象一只没有啄破蛋壳的鸡。外面亮堂堂吸引着她,里面又实在憋得慌。她怎么能不苦恼?

记得去年有一欢看电影《青春万岁》,电影结束,电影院里的灯亮了,我看见黄老师的眼睛里泪花晶莹闪烁。她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儿,半天没起来。当时,我和郝丽萍坐在她的身边。我们想走又不好意思打扰她,就这么也陪着她……她掏出手绢抹抹眼角,站起身来对我和郝丽萍讲:“走吧!”这时候,电影院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走到大街上,我问黄老师:“黄老师,这个电影您看得好激动呀!”

她点点头,没讲话,似乎还沉浸在电影的气氛中。

“黄老师,”我又问,“您说现在我们同学还会象电影里演的那样,为了听新年钟声那样激动吗?”

黄老师大概没想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她有些吃惊,问我:“你说呢?”

我说:“这电影是一首五十年代的挽歌:”

“什么?”她彻底吃惊了。

“说句白点儿的话,我们不会象电影里那样的‘傻冒儿’!”一直没讲话的郝丽萍突然插嘴道。

黄老师长长叹口气:“路天琳,郝丽萍,你看你们和我才差几岁呀?也就刚刚一轮十二年吧,怎么我象比你们老了许多一样?”她讲这话时有些感伤,我听得出是发自真情。我挺感动。

她又说:“也许,不同年代有不同的青春,这是无法超越,也是无法更替的。”

那晚,我们一起谈了许久。最后,她说:“路天琳,郝丽萍,我希望我不仅仅是你们的老师,而且能成为你们知心的大姐姐!我希望你们能向我多讲心里话,就象今天一样。当然,我有心里话,也决不瞒你们!”

这一番话,当时让我流出了眼泪。

……

我都记到哪儿去了?整个一个“意识流”。我为什么又想起了这段往事?这段早已经在日记里记过的详细又详细的作事?只有我清楚,黄老师,虽然我不同意您昨天对我的那番“忆苦思甜”,可我是爱您的!真的,如果为了您一个人,我愿意报名去长跑,虽然我可能跑一个“老末”!

送走校长后,黄老师没有再提长跑的事。她见那么多同学站着,挥挥手让大家坐下,说了句:“大家接着上自习吧!”就走出了教室。我敢说,这一刻,全班同学都特别同情黄老师。当一个班主任老师真不容易,要受校长和同学的夹板气。

不写了。今天记得够多了,写得我的手腕子都酸了。明天化学要模底测验呢!化学是我的薄弱环节,高考前一定攻破这座堡垒。

12月20目

今天是星期六。下星期一就要长跑比赛了。用校长的话说是象征性长跑比赛。他总强调这个“象征性”,殊不知我们最讨厌“象征性”这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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