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秋娘睁开眼睛只有这个念头。虽然马车里已经多备软铺了,她还是颠得一身痛。第一天行不到十里路,她已经面白气促了。
“还有多远?”她的声音不比申吟大多少。
“很远。”谷梁朗替她拭拭汗,“今天这样就好,我们打尖吧!”
“天还亮着。”她不是不内疚的,这么慢慢晃着,要晃到哪年才到?
“睡中觉再走。”他将秋娘抱起来,村民都瞠目看着,秋娘觉得难为情,只得缩在他怀里。
天热,她没什么胃口,但是谷梁朗不让她躺着用餐,宁可半抱半扶着在众目睽睽下吃饭。
“我自己能坐。”痛死她也丢不起这脸。
他笑一笑,放开她。她手弱无力,筷子颤巍巍的夹了半天才能吃到,却不让谷梁朗喂。一餐饭吃得极慢,谷梁朗不但耐心等她,还将鸡胸肉撕碎,夹到她碗里。
“我不吃荤。”她讶异,“姚大夫说……”
“远行需要体力。”他笑笑,“妳不是喜欢说,除死无大事么?”
她也笑起来。村野客栈,当然又随和些,膳房也不可能为她特别做无盐羹菜。没想到这样粗砺的饭菜,却让她觉得有滋有味,吃得比平常多。
只是让他抱着进房,她实在窘得很。
她几乎一触及硬床板就睡着了。但是筋骨疼痛,转侧不禁有申吟之声。谷梁朗想帮她推拿,发现她身上瘦得可怜,不知道怎么下手,谷梁朗踌躇了一会儿,将她裹在被里,和衣躺在她身侧抱着,让她舒服些。
等她醒来,发现自己蜷在谷梁朗的怀里,不禁两腮艳红,心口渐渐紧起来,但是谷梁朗稳定的心跳声,却让她身子慢慢放松。
他睡着的容颜异常安详。他……他真是个好看的男人啊!虽然只是怜悯,她也成了他的妻……
她哪有命成为任何人的妻呢?一阵酸楚让她眼眶发热。她不愿再想,继续倾听他的心跳,他动了一下,迷蒙的张开眼睛,秋娘赶紧装睡,他确定秋娘安然,搂紧一些,又朦胧睡去。
他对她……真好,虽然是医者对病家的好。
同行月余,她又不那么确定。
举凡如厕更衣沐浴,谷梁朗皆尽心竭力,体贴入微。秋娘压根不信什么“救天下心疾苍生”的鬼话。
他图什么呢?这样尽心照顾一个病表,家产他不要,钱财他不要,他到底要什么?
沐浴时怕她困窘,他先帮她沐发,眼睛绑着布巾,轻轻的将她放入浴桶。
“为什么?”她躺在热水里,在蒸腾的雾气中,低声的问。
“嗯?”
“你这样尽心尽力,照顾我无微不至……”望着自己枯瘦得可怕的身体,“这些是为什么?你可以带人来照顾我……”
他倒少有的脸红,“不为什么。我养不起别人。”再说,他希望秋娘能够放开胸怀,从沉重的压力里走出来。任何跟谢家庄有关人等,他都不希望跟从。
“我薄有资产……”
她急着希望有点贡献,没想到惹谷梁朗生气了。
“妳是我的妻!为什么要用妻产?”
这话在她心口重重的撞了一下,说不出是苦是甜,满心欢喜酸楚,却又想哭。“那不是……”
“那是!”他自己也吃惊了,这些年胸怀岂有波澜?没想到竟然会激动起来。他压抑了一下,“水冷了,我抱妳起来吧!”摊开浴单,正要裹住她,却没听到水声话语,他警惕起来,“秋娘?”
没有回答。
他匆匆的拉下布巾,只见她笔直的注视着自己,慢慢的放开掩着胸的手,声音有些颤抖,“不要别开脸。”
月余来她能进饮食,已经略略长了些肉,只是仍然瘦得肋骨可见,然肤白胜雪,娇细的腰肢和柔小的还是让人屏住呼吸。
“很难看对不对?”她低语,虽然这样羞人,她还是鼓起勇气,“我能是谁的妻呢?”
“我们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他的声音软下来,“起来罢。水都冷了,着凉怎么好?”
帮她擦身更衣,觉得背着他的细瘦肩膀不住抽动,心知她哭了。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酸,也有些欢喜,他没有安慰她,只是仔细的帮她擦干一头长发。
这样病弱的身体,却有这么美的头发。又柔又滑一光亮得像是一匹绸缎,缠绵在指尖,像是无尽情意。他细细的梳好,连挽起来都舍不得。
“我要知道,为什么?”她瘦削的脸固执的要一个答案。
“妳若乖乖睡觉,”他忍不住哄她,“明天天亮妳会在枕下看到回答。”
这让她失眠了大半夜,好容易睡着了,等醒来,都快中午了,谷梁朗早已起床不在房里,她急急的模向枕下,摊开来一看--
怜君风流高格调
她怔了一会儿,心知他改了中上唐诗〈贫女〉里的“谁爱风流高格调”。
不再问什么,她第一次忘了病苦,突然希望自己能够长命百岁,就算日日心痛也无所谓……
车马劳顿,她以为自己熬不过来,孰料竟然能够倚着窗赏景。
虽然想到冬儿不禁要哭泣一场,却比在谢家庄时宽怀许多。
比梁朗不忌饮食,少用药饵,她会忍不住地哭泣发怒,却比在家时身体好些。
比梁朗诊脉抓药,默然不言。他心知她此时虽体力渐壮,却无异饮鸩止渴。若卧床休养,少怒寡言,当然可以让她多活一二十年:现下让她宛如常人奔走,一旦发作,便极为凶险。
但是,躺在床上如废人般痛苦,还不如让她赏景玩水,好好的活过一场。
越认识她,越怜惜她。由怜生爱,渐渐在他心湖里深有涟漪。
他向来谨遵父嘱,情绪收敛平静,却让这聪慧而寿促的女子在心底烙下一片月影,再也无法无动于心。
等他发觉的时候,已经越过医者病家的分际太深。
轻抚着她丝缎般的长发,谷梁朗心中轻叹。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饭馆里卖唱的小泵娘唱着古诗,谷梁朗和秋娘两个人有些怔忡地听着,秋娘低下头,脸一阵阵浅浅的泛红。
比梁朗见她靥生红晕,发起呆来。不知怎地,相处这么久了,却觉得她越来越好看,反而觉得其他女子粗鄙了。
怜她弱质,这样千山万水跋涉,她居然也熬了过来,一声苦也不曾听见,这样反而让他心底越发酸楚,更细心的照料她。
一开始不过是大夫的身分,可现在扶抱她的时候,心里总漾着温柔的波涛。细心调理药膳,见她终能坐能行,虽欢喜,却有着深深的惶恐。
让她撒手西归,自己可能谨守父亲不动于心的承诺?
若是再也看不到她纤细的影子……他强行将这惶惑压下,不让自己细想。
一遍遍的提醒自己,不过是个病家吧!案亲过世的时候,他都能收敛心神,没有理由这个时候不能。
再说……秋娘已经注定命促了。
每每思及,心情就分外沉重,但是灵慧如她,却会对自己展颜一笑,“子霁,我现下好好的,从来没有这么好过,莫多想。”
是,她现在已经可以从马车走下来,自己进客栈了,但这也是他行险用金针的关系。
强行打开她的血脉,让淤塞的心脉暂时纡解,但终非长久之计。效力会渐渐的减弱,渐渐的不起效应,到那时,只要一个不留神,她都可能因为大发作而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