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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鸾记 第21页

作者:一两

少鸾回来时已经是清晨了。街道上清冷得很,有人在发煤炉子,扇子扇起一股股的青烟,还有人出来倒马桶、买菜。天其实还没有大亮呢,在夜与昼相交的模糊时刻,天地间像是笼着一股雾气。也许是他的眼睛里起雾了吧,盯了一个晚上的牌,眼睛已经累得熬不住了,身体却不想歇着。到了家,也不想回屋,而是走到花园躺椅上去透口气,却不料已经有人在了。

玉棠的辫子全盘在头上,身上穿着来时的男装短打,袖子挽起来,指间一抹寒光,不远处二爷偶尔用来练英式飞镖的盘子上,已经插了三五把柳叶眉刀,手里的正要挥出去,眼角余光瞥见个人影,回过脸来。

练刀的时刻,她的眼睛仿佛也带着刀一样的锋利杀气,直接穿过时光与晨雾,投射到少鸾身上。

少鸾步子一顿,仿佛心脏真的被刀尖刺中,一阵冰凉的疼痛,全身的力气忽然都失去了,他转身往回走。

一道寒光贴着他的耳边飞过,“笃”地钉入他身边的一棵树干上。

“过来。”玉棠在后面拿起桌上的手巾擦擦手,坐下。见他不动,道:“第二刀可没这么准了啊。”

“又不去卖艺,玩这个做什么?”少鸾转过脸来,嘴角勾起来,已经带上了笑,走过来把椅子一勾,坐下,“咱们不是已经绝交了吗?”

他眼睛里有血丝,底下一片青黑,玉棠默然看了他半晌,他也看着玉棠,脸上的笑却渐渐挂不住了。面前的人瘦了,两个人都有这样的感觉。

一时怔忡,玉棠问:“生意怎样?”

“还行。”

“反正你总是有办法的。”

“那是。”他揉揉肚子,“有点饿,你吃过早饭没?”

“还没。”

“那一起去吃饭吧,”他站起来,“老太太也快起来了。”

玉棠却坐在那儿没有动,手搁在扶手上,十指在自己月复上扣起来,脸瘦了些,下巴尖了,越发显得眼睛沉甸甸,瞳仁黑漆漆,衬着眼白,一望无际,“少鸾。”她唤了一声,久久没有说话。

少鸾却已经迈不动脚了。好像,好像,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先前两人交恶,她自然是不会叫他。后来和好了,叫起他来只用“哎”一声,或者,眼波一转,他便知道了。她的眼睛是最好的呼唤,他的名字从来没有出现在她嘴边。

“坐下吧,”玉棠仍旧看着他,“我有话说。”

少鸾便坐下了,还想再维持那副轻松的神情,却已经不容易了,他偏过头去看丫环们在花园里摘插瓶的花,“唔。”

“你的手臂怎么样了?”

“没事,小口子,早好了。”

那边的声音停了停,方道:“那天是我出手重了,对不起。”

少鸾扭过头来,“咦,这位是关玉棠小姐吗?”

“你别嬉皮笑脸,好好听我说话。过些时候,我女乃女乃就要来了,到那时候我跟乔天的事就算定下了。真嫁了人,我就不住这里了。虽说都在上海,可上海这么大,我又是个已婚的妇人——我不像你们那么新派,结了婚还到处玩,我自然是要守在家朝里,生儿育女。到时候,我们未必还有多少见面的机会……”

“别说得跟遗言似的。”少鸾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心里头一股说不出来的烦躁,像有小虫密密麻麻地啮咬他的心,要按着极大的性子,才能坐得住,“放心,乔天会带你出来的。”

玉棠却像是没听见他说话似的,继续道:“我是从小儿跟男孩儿一起长大的,但论亲密,除了我哥,就是你了,连乔天也得靠后。我们两个人的脾气都不好,从今往后,我们都别吵了吧。你要是心情不好,跟我说一声,我不在那个时候理你就是了。我心情不好,你也别来招我就是。我在这儿的日子也不长,别让我以后想起来,净记得咱们吵嘴的事。”

清雾的迷雾将散未散,秋天的凉意似有还无,一点一点围过来,肌肤上感觉到一股寒意一直透进去,透进骨头里,透进胸腔里,连一颗心,都变得寒浸浸的,再跳一下都觉得艰难。

少鸾低了一回头,再抬头时,勉强笑道:“那就是你忘恩负义了,我鞍前马后做牛做马地伺候你,还抵不过一顿吵,真是。”他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大道理说完了吧,咱们快去厨房找吃的吧,我的肚子早饿扁了。”

厨房里热气腾腾地蒸着包子熬着粥,时间还太早,都没熟。少鸾便一迭声叫人拿面包来。他向来是禁不住饿的,一饿就要嚷。也不知几天没刮胡子了,下巴上一片青黑。自那次病后,一直没有胖回来,下巴始终尖尖的。隔了一阵子没见,像是又尖了些。

玉棠看着他的侧脸,不知怎的,只觉辛酸,挽袖道:“我来下面给你吃吧。”

“别,等你下好面,我饿也饿死了。”

这是头一回,提到面的时候他会拒绝。玉棠低下头,慢慢地把袖子放下来——这一世,总有别人张罗他吃喝,她下的面啊,他总是不能吃到的时候。

到那个时候,她下面给谁吃呢?乔天会吃吗?会在吃得稀里呼噜吗?会为一碗面嬉皮笑脸再三央求吗?会在她下面的时候不停在身边转,吃完之后又给她说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吗?

会吗?

只是这么想着,心里的雾气终于化成了水,“嗒”地滴到衣襟上。

“那你先吃,”她没抬头,“我先走了。”

“唔。”少鸾没有转过脸来,他大口地咬着面包,仿佛几天几夜没吃饭似的,往嘴里塞了又塞。面包又苦又涩,他勉强咽下去,却哽在胸口,大声咳嗽起来。

第7章(2)

从此少鸾倒有几天耽搁在家里。在晚饭后讨论一天里两件喜事的进程,已经成了傅公馆例行的公事。今天说到婚纱的事,少容不知买好还是做好,且婚期正在秋冬交替之时,穿太厚实的婚纱不够呈样,穿露肩的未免又太冷,便问玉棠的意见。

玉棠正拿着瓜子有一粒没一粒地剥着,闻言抬头,“啊?”

“问你订婚那天穿什么呢,走什么神?”

“随便吧。”玉棠道。

“这怎么能随便呢?”少容道,“一辈子只穿一次!”

二太太便笑了,“少容急了。玉棠可不是只穿一次,订婚时穿一次,结婚时还可以穿一次。谁让你性急得连订婚这趟过场都不走呢?”说得少容忍不住微微红了脸。

少鸾忽然道:“我有个朋友正要从巴黎回来,我让他看看有没有什么时兴像样的婚纱,有的话带两件来。”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少容满面喜色。玉棠看了少鸾一眼,少鸾因着这视线,也回过脸来看了她一眼。两边的眼神仿佛是木木的,不带一丝情绪,灯下眸子闪也没有闪动一下,只一眼便各自回过脸去。玉棠照旧拈起一枚瓜子磕,少鸾仍旧懒洋洋地窝在沙发里。

不吵嘴也不拌架了。仿佛寻常亲戚应有的情分,有事情的时候搭把手帮个忙,其余时候,不过是各人过各人的。

这才是他们该有的关系,如果一早便这样,大家都省了多少心,老太太也不用抱怨这两人像冤家似的了。

玉棠心底里幽幽地,幽幽地叹了口气。一颗心变成沼泽地,上头终年雾气萦绕,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乔天为着订婚当天的仪式打电话问她喜欢怎么样,她都一概说随便,乔天见她声色不太对,便约她出来吃晚饭。她原本懒懒地不想去,但就是因为懒——懒得拒绝——便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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