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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误 第32页

作者:一两

清和默然。这套书他曾经的确想要,但当时哥舒唱当宝贝般护着,只许他借。

“明月姑娘的事,我听说了……”

“要的话,就拿走吧。”

“哥舒唱——”

“我还有些东西要整理,没有时间陪你聊天。”哥舒唱说。声音不徐不急,和往常没有半点不同。但他的脸色极白,眼眸极黑,这样的黑白分明,有种叫人窒息的绝望在里面。

门外忽然有人吵闹,老路和几个下人同一个中年男子进来,老路一脸的气愤,道:“少将军,这人好端端送两口棺材到门口,我要把他赶出去,他却叫着还说是您订下的,您看这个人该怎么处置。”

“本来就是大人订下的啊!”中年男子叫屈,“不然我哪有胆子上门来。大人一早到我店里——”

“是我订的。”哥舒唱淡淡道,“老路,给他银子。”

老路一怔,“好端端订棺材干什么?就算是明月姑娘的事,也犯不着要两口啊……”

扮舒唱闻言蓦然抬起了眼,眼角一抹寒光,看得老路底下的话全吞进了肚子里,忙把中年男子带出去,付钱。

清和静静地瞧着这一幕。

垂下眼睛。

长长睫毛掩住他的眼神。

“留得住扮舒家,就留不住她。留得住她,就留不住扮舒家。”清和的声音如风一般轻淡,“哥舒唱,很辛苦吧?”

扮舒唱没有答话,整理完那些信件与书籍,开始处理桌上的公文。

“这样好吗?”清和问,“这样不顾一切,好吗?别忘了你是哥舒家仅剩的儿子。”

“正因为我是哥舒家唯一的儿子,才只有这条路走。”哥舒唱道,“如果不是,我早已带她离开。”

清和看到他这样沉静镇定的模样,便知道他前前后后都已想好。经过缜密的思索才定下的一切,谁也不能改变。

扮舒翎从宫中回来,踏进书房看见哥舒唱埋头处理公文,而清和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父亲。”哥舒唱问,“什么时候行刑?”

“三天后。鹤顶红。”哥舒翎望向儿子,目中有深深怜惜,“皇上命你监刑。”

“嗒”的一声。

笔落在纸上,墨迹晕了一大团。

鹤顶红。

三天后。

牢房恒久地阴暗。

月氏的牢房如此。

大晏的牢房如此。

一灯如豆,照着狭小的空间。

他想到那一日,他去救她,中了她的圈套,然而,最终她仍然放了他。

她比他聪明,早知道所谓的侠义不过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他早已喜欢上她——在明知不能喜欢的时候,在自己还不曾察觉的时候。

现在,他们又在这阴暗的牢房里相逢——这将是此生最后一次。

越阳公主站在他的身后。

让哥舒唱监刑,是越阳的建议。让他亲手杀死她,他将绝望到没有一丝后悔的余地。从此忘记一切,安心做她的驸马。

越阳笃定地等明月珰出来。

明月珰的脸色有些憔悴,眼眸却异常地明亮。她盯着哥舒唱,他穿一品朝服,英勇又优雅,东方男子的美貌与精魂,都在他身上。

这个男人,她唯一爱过的男人,将亲自看着她被人夺去生命。

朱公公托来一只朱红金顶的小瓶子,请哥舒唱示下。

扮舒唱点点头。

两名兵卒上前,待要灌下去,明月珰忽然道:“我自己来!”

碧绿眸子里像是燃着火焰,那是地狱的红莲之火,她的恨能将所有人打入地狱。

扮舒唱点点头。

兵卒替她松开手上的绳子。她手上被勒出淤痕,拿起那只小瓶,拧开黄金瓶盖,眼睛望向哥舒唱,脸上有极诡异的笑,“哥舒唱,我要死了,我要死在你的面前。但你放心,我不会忘记你,死后我的灵魂将化为厉鬼,诅咒你一生一世不得平安,你会以比我惨一百倍的方法死去!”

她的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响在阴冷昏暗的牢房里,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越阳喝道:“住口!”

明月珰傲然一笑,一仰头,将整瓶的鹤顶红喝了下去。

鹤顶红,只要一两滴便足以致人死命。

她的身子微微一晃,倒在地上。

一丝鲜血从嘴角溢出来。

扮舒唱缓缓地走过去,缓缓弯,缓缓地抱起她。

越阳一惊,“你要干什么?”

“替她收尸。”哥舒唱的声音如同深井水,冰冷,不见丝毫波澜,“可以吗?”

朱公公咳了一声,道:“将军,按规矩,得让仵作确认一下。”

扮舒唱站住,让侍立在一旁的仵作探她的鼻息,搭她的脉门,再以银针扎她的掌心。

“需要确认吗?”哥舒唱看着那仵作,声音似幽深底处吹来的风,“难道你感觉不到她的身子在变冷吗?一点一点冷下来,一点一点硬起来,你觉得她还有可能活着吗?”

仵作身子一颤:“小的、小的只是……只是职责所在……”

朱公公暗暗叹息一声,哥舒唱与明月珰当日在大殿之上手牵着手说一生一世要在一起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现在却弄得这般光景,让人怎能忍心?他将仵作叫到身边来,“怎样?”

仵作道:“犯人确已毙命。”

扮舒唱抱着明月珰走出去。

一级一级,走上台阶。

恍惚就像当日在月氏大牢,抱着她,踏上台阶,准备冲出门外。

那时明知门外埋伏的危机重重,心里却亮亮堂堂,不管是重罗剑还是他的身体,都充满无穷的力道。

而今,在自己的国度,他却只能抱着渐渐冰冷的她,一阶一阶,走出阴暗的地牢。

明月珰,我对不起你。

你当初就该杀了我。

那样,你仍然是威风凛凛的明月家族后人,你喝酒,你弹琵琶,你唱歌。

你不该跃下城头,不该跟我来大晏。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宁愿你在初次对阵的时候,就用飞月银梭割下我的头颅,放在你父亲的牌位前。

如果……没有如果,一切已成事实。他一步一步地走错,她也一步一步地走错,最终,走到了今日这个局面。

面前的道路一时迷蒙,脸上滑过一道冰冷的水痕,视线才重新变得清晰。

他轻轻将脸贴到她的脸上。

她的脸比泪还要冷。

比死还要冷。

她带着对他的怨毒死去。

从刑部到将军府,平时不过片时便到,今天却像有亿万年那么漫长。街道上的人纷纷看着这个穿一品官服的男子,抱着一个身穿囚服的女子,慢慢地从长街走过。

街上繁华热闹如同以往任何一天,然而所有的热闹都在他的身体之外。

他整个人就像一团冰。

他流下泪来,泪也成了冰。

他抱着她进将军府,府中上下已经挂满了白幔,下人们看见他抱着明月珰进来,开始撒纸钱。

他将她放进棺材里。

指尖一点一点离开她的身体。

一点一点地,丧失她的气息。

“不要怕。”他轻声道,“我这就去找你。我欠着你,你要能原谅我,我们下一世再做夫妻。你要是不能,就把我留在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他的声音那样轻,好像生怕吵醒熟睡的情人。

另一口棺材放在她的旁边,他躺了进去,老路吓得脸色发白,抢上来,“少将军,你要干什么?”

他抽出随身的匕首,一寸一寸从鞘里拔出来,仿佛在一寸一寸接近死亡,一寸一寸接近她,他闭上眼睛,轻声吩咐:“将我们合葬在一起。”

匕首向胸膛刺去。

忽然有只手握住他的手腕,他没有睁开眼,反手侧开,匕首照原来的方向刺下去,蓦然地听到清和的声音低促地道:“她没死!”他轻轻一笑,清和啊,我亲眼看着她喝下鹤顶红,亲眼看着她死去,她在我怀里一点点冰冷,谁也没有我清楚她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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