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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空曲 第8页

作者:言妍

可置身其中,常感觉到一种静止的凝肃感,甚至觉得一切都是倒退的。

采眉撑著一把绘有雁子的纸伞,一身淡青色衣裳,罩白坎肩。十七岁的她,稚气全月兑,眸子更如潭水般沉静,唇更柔美。

穿著高屐的脚,小心地踩在青石板上,以防被溅湿。

她走到一排七个长短不一的青竹筒前,用铜签敲著特有的暗号,然后等待著。

这是孟德容和外界沟通的方式,几个女仆和采眉,都有不同的敲法,以示区别。

每隔两天到贞姜楼的日子,采眉总要事先沐浴清洁,而且食素,因为大姑姑对味道非常敏感。

此外,斜梯上的二楼,不只是男人的禁地,结过婚的女人也不能入内,唯有像采眉这样未经人事的姑娘才得允许进入。

但也不是所有的姑娘,必须是白白净净、眉清目秀、举止灵透、不沾俗气的,大姑姑才愿意见,而采眉是侄甥晚辈中,最受她喜爱的一个。

最大的青竹筒由二楼系一条绳垂落,动了三下,意即门已经开了。

采眉收起纸伞,小心翼翼的放在廊下,再月兑下高屐,仅穿软绣鞋,接著,仔细地拍拍衣裳,即使已经够乾净了,她仍检视再三,连一点尘烟味也不许有。

她轻踏上窄梯,往黑黑的深处走去,记得第一次走这十阶时,心里有些害怕,足底下滑溜溜的,好像随时都会跌倒,这两年来才渐渐习惯。

梯顶的门漆黑厚重,挂了一盘八卦图。采眉轻敲三下,再推门而入。

屋内是意想中的冷清素净,冷清的是寡妇的命、素净的是寡妇的心,除了该有的椅几之外,就是佛坛团蒲,连墙上的如来观音图也青白得几乎不带一丝色调。

周围有四扇小窗,但窗外又堵著雕细格的壁牖,足够透入外面的光,但外面的人却看不进来。

另有一深蓝帘布,那是通内室的,是连采眉也不能涉足之处。

德容坐在自己的长桌前,身穿终年不变的玄色袍子,头发梳成严密的髻,别著一支黑簪,脸上没有表情,彷佛隔绝了七情六欲。

在未曾见过她之前,采眉先入为主的想法是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枯瘦可怕的老太婆,但令她很讶异的是,德容相貌秀丽,因长年不见阳光,头发极乌黑,肤色极雪白,竟有一种慑人之美,完全不似已有三十九岁的年龄。

“姑姑好。”采眉照惯例地行了礼,再沿一定的席毯走到另一个长桌前,那儿有个盆子,洗净了手后,将水倒入通向地底的竹管,她才能坐下。

抬起头来,她直接面对的就是大姑姑的眼睛,黑亮锐利,彷佛可看出人身上最小、最微、最细的污垢。采眉坐正身子,已学会掩饰所有的不安,把心融入这二十年来的孤立寂寥中。

她们继续“诗经”的课程,讲的都是那些歌颂君临或母仪天下的篇章。德容严肃地说,采眉恭谨地听,恍惚间,还真像回到很久以前的三代,不闻世事改变和风雨。

今日用朱子的注,提到了“之子于归,宜家宜室”,德容突然停下来,这是不常有的情况,采眉背坐得更直怕自己哪儿粗心冒犯了。

德容没有生气的模样,反而轻声地问:“明年五月夏家就要来迎娶你了,是不是?”

这话题来得太意外,采眉吞吞口水,只说:“我……我不清楚。”

“明年春天北京会试,夏家公子不论有没有进士及第,婚礼都要行的。”看见侄女惊讶的眼神,她说:“我虽然不下楼,但大屋里有什么消息,都会传到我耳内的。”

采眉垂首,不知该如何回话。

德容今日似乎有箸莫名的兴致,说箸,竟站起身走到窗前,“你一定觉得我关在这楼顶,足不出户的,很悲哀,是不是?其实不!在这里,我体会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全。你知道吗?有些南方地区,还有女子完壁一生的『守清』习惯,她们宁可当老姑娘,也不愿意结婚。”

“礼教里,不是说男大当婚,女人当嫁吗?”采眉不解的发问。

“没错。”德容的双手规矩地交握在腰间,“自天分阴阳,定乾坤以后,女人就有三从之义,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女人只能依附男人,不能单独生存。”

采眉静静的聆听著。

“从三代到汉唐,还没有守节的观念,妇女再嫁、三嫁的例子很多,甚至如货物般被转手。像可怜的才女蔡文姬,被迫三嫁,自己都有羞耻之叹,却又莫可奈何。”德容冷静的说:“如果她生於礼教严苛,失节事大的今日,或许就不会那么凄惨,也不必以悲愤来形容她屡次委身的屈辱了。”

窗外的雨渐渐歇止,屋内显得比方才稍微明亮些。

“你明白吗?女人原是没有地位的,既无法自行谋食,也不能求取宝名,命如风中柳絮。”德容顿了一下说:“但在宋儒学提倡『守节』的重要后,女人才有地位、人格和尊严。我们藉著『节烈』,可以得到属於自己的贞节牌坊或诰命夫人,那相当於男人的科举功业,让女人不再被当成货物,能选择另一条出路,与男人平等地留名青史。”

采眉努力的聆听,但不是立刻就能了解大姑姑的意思。

“所以,我是很快乐的。我丈夫死了,我不必一嫁再嫁,去伺候不同的男人,像青楼女子般只为求生存温饱,也因为『守节』,我能拥有这一楝楼,无忧地过日子外,还受人尊敬,年年有朝廷的犒赏,死了还筑牌坊、列史册。”德容露出难得的微笑说:“这『贞节』二字真是妇人之福,也保护了我们不受男子的蹂躏,自成了我们的世界,连父亲、丈夫和儿子都无法干预。在『守节』名下,是他们从我,不是我从他们!”

这是采眉初次听到的说法,眸子忍不住张得大大的,而德容的面庞有著异常的光彩,似陷入一种狂热中。

“采眉,谨记我的话。”德容向前两步说:“你嫁入夏家,门当户对,丈夫和儿子,有一人有出息,你就等著受封夫人,但……若像姑姑的寡命,也有出路,守住节烈比命还重要,自有你受人膜拜的贞节牌坊。”

那日下楼后,采眉撑起纸伞,穿上高屐,站在青石板上,却没有立即离去。

她回头仰望“贞姜楼”,那灰朴朴的外表,已不再带著愁郁,反而拥有自己特殊的光辉。

常听家中女眷每每谈及大姑姑时,虽多敬重,但也暗暗带著一份惋惜。可她们怜楼上人,楼上人还觉得她们依附著男人才是无尊严之悲呢!

到底谁是对的呢?

她想到了怀川,两年过去,他的声音已变得模糊不真切,但挂记仍随年龄一日日加深。无论如何,他们终有朝夕厮守的一天,那感觉就不由得变得特别了。

而他是否还留著她的梅花荷包呢?

这事是兆纲自己招出来的,他才忍了两天,就把去探怀川伤势的经过都说出来了,其中最令她兴奋的是那把“流空剑”,最教她气结的是荷包的赠予。

嗯!明年夏天见了他,第一件事便是要回梅花荷包,如果还在,就表示这两年来,他心里也惦念她,若没有……没有的话,可不会轻易饶他吧!

采眉慢慢地绕过竹林,走回内院的回廊。才收起伞,兆纲便由转角匆匆地跑来,差点撞到她。

采眉皱著眉说:“都十二岁的人了,还没个稳重样子,是谁在追你呀?”

“爹召我到前厅去,说有一位王世贞先生到了,要考考我的文章。”兆纲神情紧张的说,唇上有细细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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