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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步曲 第34页

作者:言妍

那酸楚也传达到茉儿的心口,说不尽多年的委屈,眸底的山与水都模糊成一片。心狂,梦也狂,但怒恨如何能一笔勾消?她痛彻心扉的回应,是背着那残忍刻於心的休书,“以权势逼婚,令夫家卑屈而从,此不义一;干权乱纪,陷夫家於谤毁,此不义二;罪责连累,使夫家有不测之祸,此不义三。这不都是你在我耳畔强加的三条大罪吗?又说我是你唯一的妻子,不是心口不一吗?”

“心口不一,骂得好!我一直是心口不一,说没骗你,也是骗过你的。”子峻沉重地说,舟再也不动了,“你说过初衷和执著,我何尝不是有初衷和执著?我的初衷是你,执著也是你,我对你的爱恋多到无法承受,所以藉着严家种种的罪行来指责你,但我明白你其实是无辜的;然而,生为男子,最忌情关难过,结果我失去你,也失去自己。茉儿,若要心口合一,我对你……是情有独锺,又永难忘怀。”

茉儿无言了。夫妻一场,此刻的子峻让她最感陌生,有情有爱,传至她脆弱心灵,如狂风巨浪。她咬着牙,用力行舟,一荡又远去,不愿理睬,也不知怎么理睬。

“茉儿,我要带你回北京,要你再一次做我的妻子,这一回是生生世世永不离!”子峻急了,手忙脚乱地划了起来。但他毕竟多年未曾回到大湖,操舟的技术生疏,早不如经过磨练的茉儿了。

见她愈行愈远,他更慌张,“茉儿,你曾说嫁不了我,宁可做尼姑吗?若没有你,我将终生不再娶;他们逼我娶,我就出家当和尚去——”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随着“扑通”一声后,水花乱溅,子峻竟掉进湖里,狼狈地挣扎着。

茉儿反身一看,见他似要溺水,秋阳再暖也热不了湖,若她不迅速行动,他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了!紧要关头间,茉儿一心向他,划舟举篙,帮他爬入自己的船上,再递给他一条粗毯。

终於同一船,又面对面了,子峻想要微笑,却忍不住打了个大冷颤。

茉儿面无表情地说:“要当和尚,也得先顾命。”

“茉儿,你真的不原谅我吗?”他痴望着她问。

“原谅又如何?我是不会和你回北京的,那是我的伤心地。”她沉静地说。

听到她这话,子峻就知自己伤她有多深,於是轻轻地说:“我知道阿迢,你姊姊都说了,所有你必须诈死的理由。”

“你见过阿迢了?”她脸色微变地问。

“没有,我急着先来见你,有你才有阿迢,不是吗?”子峻笑笑的说:“唤他阿迢,是不是因为陆机的那道‘拟西北有高楼诗’?迢迢峻而安,嗯!我非常喜欢。”

还是他懂她的心!茉儿突然有想哭的冲动,这些年来的流离、苦虑、怀孕、诈死和育子,都彷佛有了抚慰。

他继续说:“我竟有个儿子了!此刻我还不敢相信,我的茉儿给了我一个阿迢!我爹娘知道后一定很高兴。嗯,任家此辈排‘宗’字,大哥那房有个宗萌,我有个宗迢。茉儿,我要怎么谢你呢?”

“我不回北京的。”茉儿坚持着。

“那阿迢呢?他总要认祖归宗吧?”他问。

茉儿沉默了好一会儿,其实,心里是烦乱如麻。多年的恩怨,只一个下午怎能消解?她乾脆说:“我一直想好好的抚养阿迢,让他努力读书,将来中秀才、考科举,到京城得状元后再和你相认,不过,那起码要十八年后吧!”

她的语气令他难过,忍不住就说:“十八年恐怕太晚了!没有你们,我不是死,就是当和尚了。”

“又来了!你永远一意孤行,以前是,现在也是。”茉儿气得回嘴,“你不能老想着自己,不顾念别人!”

“茉儿……”他心里有着千言万语,总觉说不完全。

“别说了,下船吧!”她冷冷的命令道。

原来他们已然靠岸,任良和小萍都等在那儿,小萍手中还抱着一个三岁大的胖女圭女圭,有几分似小萌儿,可爱极了。

阿迢见到母亲,就伸手要抱。茉儿正忙着提篮,子峻上前一步要接过来,但阿迢见到生人,又全身湿答答的,便缩了回去,嘴巴马上扁了起来,像要哭的样子。

“是呀!你母亲恨我,你也恨,对不对?”子峻半逗着孩子说。

茉儿把篮子交给小萍,抱过阿迢,孩子的脸上这才有了笑容,呵呵呵的,对子峻而言,是天底下最美的欢颜和童语,永远也听不够、看不够。

“公子,要逗小少爷很容易。”任良见他高兴,也心中一爽,“他爱香香的东西,和我们北京的萌少爷很像。”

子峻瞪他一眼,有些微的妒意说:“我的儿子,还需要你教我吗?”

“当然不!当然不!”任良陪着笑脸说。

茉儿走在最前面,怀中有阿迢,子峻亦步亦趋的随在身后。

小萍负责系舟,任良在一旁说:“三年了,我没见公子这样开心过,我也一样,为你相思苦呀!”

“呸!会苦才怪,谁不知道你廊房里的相好就有好几个!”小萍白他一眼。

“天地良心,我心里只有你一个,若有谎言,就罚我天打雷劈!”任良指着天说。

“赌什么咒?天才懒得管你呢!”小萍偷笑着说。

走过一条小径,再接上大路,在团团黄绿的森林中,一座红墙黑铜门的道观出现。门上有一块木匾额,扁额上写了秀丽又有劲的四个字——无情碧观。

子峻说了什么话,茉儿点点头,阿迢用晶亮的眸子努力地研究着父亲,眼一眨也不眨的,充满好奇。

道观门打开,他们鱼贯进入,门再度阖起。

飒飒地,秋风自四方吹起,吹落了许多枯黄的叶子,其中有一片,晃悠悠的,飘呀飘的,打到“无情碧”上,再缓缓而下,栖息在它自己盘结的母树根旁,等待化为春泥。

一切,又归於平静。

“无情碧观”后面有依山的一片林子和水田,这些都是当年严莺随手买下来的,本只想替自己和妹妹留点后路,今天却成为她们仅有的依靠。

小小的道观和林田,和严家未抄时的田地百万亩及房屋六千多间自然不能比,但家破又被休离的两姊妹,已经很满足了。

田是租给当地农民来耕种,道观出租,地方上的人并不清楚她们的来历,谣传是官家有罪,妇女出来自求生路,做了女道士,修个馀生清静。

茉儿要养孩子,便在道观后的林子里盖了一间白墙瓦房。这其间,她学会操井种菜!但大部分的粗活仍由小萍做,她大半还是织布刺绣。以前学来当一品夫人的手艺,如今成了谋生的工具,有时亦不免感慨。

子峻已在淳化待了十天,他未惊动地方官府,怕那些来往酬酢会误了他和茉儿母子的相处。一大清早,他就到白瓦屋里磨蹭,陪儿子玩、学樵夫砍材或如江叟钓鱼,晚上他再回天步楼独眠。

他觉得茉儿变了,以前的天真纯挚及娇憨求爱的小女儿姿态已不见,是历尽沧桑,还是为母则强?总之,荆钗布裙和洗手做羹汤,使她平添了一种沉静聪慧的美。

这个茉儿,比以前在严府或任府,更显示出自己,不再焦虑、不再彷徨,也令子峻更加心仪。

由於这个新的茉儿,令子峻的心更沉淀。他知道京城里有许多人殷殷地期盼着他回去,家中的父母、内阁里兼恩师的舅舅、翰林院的历朝策论、礼部里的国之典章……曾经扛在肩头的天下大事和理想抱负,已遥远地竟不如茉儿的一声娇斥,或阿迢的牙牙儿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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