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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月漉波烟 第28页

作者:言妍

夜极深时,雪又静静的落下,恍若一场无声的泣诉。顾端宇走到阿绚的房间,她斜斜地歪靠在床头,并未真正的安寝。

他痴望着她如海棠般的容颜,手轻轻抚模着她细柔的肌肤。

阿绚微微睁开眼,梦呓般地说:“端宇,是你吗?你不全怪罪我吧?我好怕你伤心、好怕你绝望,别不理我、拒绝我,好吗……”

“阿绚,我永远都不会怪你,我也怕你伤心绝望,所以,你的家人才是你最安全的堡垒,能让你幸福的地方。”顾端宇轻拥着她说。

这情景似梦又似真,阿绚闻到他的味道,感觉到他的温暖,于是又闭上眼睛,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很安心地睡着了。

阿绚相信那不是一场梦,他的怀抱及说话的声音都确实存在。而天色蒙蒙亮时,她曾醒来,抚模着他忧结的眉及哀伤的唇,不忍唤起梦中的他。

可是天大亮后,她下床来,他却已经走了。

走了,不是去汲水、砍柴或练剑,而是离开了,到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只留下几句话——

阿绚:

满清入关,毁我家园,仅有你,是唯一发生过的好事。

为了你,我不再浪费生命;为了你,定远侯已从世上消失。

红尘勘破,道路更遥远,欠你的命、你的情,只有来生再报。

保重。

端宇

不再、消失、勘破、遥远、来生再报……这是什么意思?阿绚疯狂地在屋子里绕圈,除了风雪,没有人踪。

直到老住持踏雪而来,双手合十的对她说:“阿弥陀佛,顾施主和潘施主一早即离开竹屋,他们要三格格回山下张家,靖亲王和福晋近日便会到绍兴来迎接三格格。”

“他们去了哪里?”她昏乱地问。

“去格格所不能去之地。”老住持不愿吐露更多。

不!哪儿是她不能去的呢?就是地狱,她也要与他寸步不离啊!但哪还有比地狱更坏的地方呢?

“不!他不可以就这样丢下我,我要在这等他,等到他回来的那天!”阿绚咬着牙说,脸上写满悲愤。

他以为不告而别就没有事了吗?他以为岱麟和芮羽来,她就会放弃他吗?她偏要死守在原山寺,告诉天下人,她满洲格格爱南明定远侯,让他即使走到天涯海角,也永远不得安宁?

三日过去了,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他的无影无踪,不断加深她内心的痛。凝眸远望,成为她晨与昏、日与夜的企盼,她像断腕的壮士般,想赌赌看,他们的爱情能否唤他回头。

结果,午后门外响起马蹄声,她奔到竹桥上,等到的是张玉瑶。

一个也曾被顾端宇拒绝的女人,阿绚几乎想不客气的开口请她离去,但格格的教养,使她端凝着一张没喜也没悲的表情面对张玉瑶。

张玉瑶原本是有些幸灾乐祸,因为顾端宇爱上阿绚是一种背叛,令她痛恨又嫉妒。现在顾端宇走了,表示国仇家恨依然是胜利的一方,满洲人想得汉人的心,即使是黄河、长江都枯竭了,也不可能。

“你等也没有用,端宇不会再回来的。”她跨下马说。

“这是我的问题。”阿绚忍着寒冷,淡淡地回答。

“我也曾像你这样,一天一天地等,但最后证明是毫无意义的。”

阿绚心里想着,当然毫无意义,因为端宇不爱你,而他爱我,一切都会有所不同……可是,这些话她没有说出口,她初尝伤心的滋味,又何必残忍地如此对待另一个女人呢?

想到此,她反而对张玉瑶升起一份悲悯之心,和善地说:“你骑了一段路,进来喝杯热茶吧!”

张玉瑶觉得有些惊讶,但并没有拒绝。

两个女人面对面而坐,心不在茶,却又慢慢地饮啜着。

张玉瑶见阿绚不语,于是先开口,“端宇也并非真的狠心无情,只是他的心全被反清复明填满,再也容不了其他。这种男人,我在南明志士身上见多了。包括我父亲在内,他们一波波赴死,不知留下多少痛不欲生的寡妻幼儿,这甚至比狠心无情更可怕,因为你要恨也无从恨起。”

阿绚没有回应,只喝一口茶,突然问:“端宇曾说他有很多‘红粉知己’,是真的吗?”

张玉瑶猜不透她的心,便照实说:“是有不少女人喜欢他,但大多是风尘中的女子,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南京名妓任燕燕,她还曾经想为端宇进入将军府去暗杀岱麟呢!可惜岱麟没有看中她。”

“这一段我有听过,我堂哥不是好之人。”阿绚点头说。

张玉瑶又说:“我曾嫉妒任燕燕,任燕燕也视我为眼中钉,现在想来很可笑,尽避费尽心思,端宇却都没有感觉。”

“你第一次见到端宇是什么时候?”阿绚好奇地问。

“六年前吧!那时我十四岁,初见端宇,就知道他是个不寻常的男人,我的目光也再离不开他,一心想随他左右;但我也逐渐发现,对端宇而言,女人不比一场战争或谋策来得重要,所以才死了这条心。”看见阿绚的泪如珍珠般落下,她忙改变语气,“三格格,你别哭,痛苦很快就会过去的。”

“我哭,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好羡慕你。”阿绚抹去泪痕说:“你瞧,你在六年前就认识端宇,而且能够顺理成章地爱他、陪伴他,没有人认为那是错的。可是我,却得跨越千山万水,经历种种阻挠和挣扎才能爱端宇;而这爱还得忍受许多的诅咒和唾骂,所以,你究竟是比我幸运的。”

这番话深深地撼了张玉瑶的心,刹那间,她心中多日来的妒恨及不满,都如烟般消散了。站在女人的立场将心比心,阿绚的确比她爱得更勇敢、更艰险、更义无反顾。

张玉瑶发自内心地说:“不!你比我幸运,因为端宇从不为任何人停留,只为你,我想,他也不得不对你动情了。”

阿绚仿佛找到一个可宣泄心事的好姊妹般,握住张玉瑶的手就问:“你知道端宇到哪里去了吗?”

张玉瑶摇摇头,“这次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派人捎了一封信来,要我带你下山;不过,我猜他们是去台湾了。”

“我们一起去台湾找端宇好吗?”阿绚急切地说。

张玉瑶看着她,久久才开口:“三格格,你为爱可以背弃亲人、族人,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爱对端宇有什么影响?一个以反清为职志的定远侯,身旁跟着一个大清格格,如此一来,他还能得到众人的信服吗?你一意相随,到时只怕会把端宇逼到满人要杀他,汉人也容不下他的地步啊!这就是你要的爱吗?”

阿绚的脸色顿时变得雪白,手像烫到般缩回来。

张玉瑶站了起来,“很高兴和你谈了这么多,不过,我今天来,主要是告诉你,明天靖亲王和福晋就会到绍兴了。”

阿绚注视着张玉瑶离去的身影,想到方才那段令她寒彻心骨的话。自己和顾端宇的爱,真的不能超越民族、国家所划分的界线吗?可是芮羽和岱麟不就冲破一切困难,成为佳偶吗?

她的心太慌太乱,许多事怎么也想不进,只知道自己不能离开原山寺,否则,她和顾端宇就真的今生无望了。

车声辘辘,在马儿奔过,激起片片飞雪时,阿绚已妆扮妥当。这段流亡的日子,她穿的都是一般的粗衣,今天为了靖亲王夫妇,她又拿出那件当初穿在新娘装下的白旗袍,让自己看起来不要太过惨淡。

马车停下,原山寺的老住持已等在竹桥上,护卫的士兵一字排开。守住每个出入口,令阿绚回忆起以前在北京受众人宠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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