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很少人会把慧生居土与段家的二姨太联想在一起。镇里是有一些断断续续的流言,但段允昌为了面子,不准家人透露风声,因此如兰的出家就变成一则无法求证的传闻。
在街巷谈论的人,以不信者居多,还常斩钉截铁地说:“段允昌是杀人放火起家的,他府里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
珣美第一次感觉到身为段家人的悲哀,是在母亲坚持离开的时候。后来她进入仰德学堂,在同学的歧视和排斥中,更深切地体会到那种痛苦。
幸好她本身好胜好强,课业优秀,表现出类拔萃;在吴校长夸奖及璇芝视为至友的情况下,大家才慢慢接纳她,不再计较她的姓氏。
但此刻,她们若知道她被许配给更作恶多端的马化群时,岂不是要跳离三尺之外,摆出极端不屑的表情呢?
她愈想愈觉得前程暗淡,走进母亲的厢房里,脸上只有委屈可怜的模样。
如兰恰好做完午课,正在纳几双布鞋,看见披着玄色夹袄翻毛长斗篷的女儿时,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说:“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来了?学校没上课吗?”
“这两天是假日。”珣美有气无力地说。
如兰这才注意到女儿的异样,那美丽细致的脸蛋,没有往日爱娇的欢颜;那常散着光彩的眼眸,盛着忧愁,睫毛闪动时,还投下青青的阴影。
“怎么啦?是不是又和你姨娘及妹妹们呕气了?”如兰一面暖女儿的手,一面请打杂小尼端一碗热的素果甜汤来。
“她们呀!我早就懒得理了。”珣美皱眉说:“这回是爹。他要我在农历年前,嫁给那令人恶心的马化群!”
“什么?”如兰的脸一下子凝重起来,“怎么会呢?他明明答应我,不让马家兄弟动你半点邪念的。看来,他真是不足以信赖的人,连自己的女儿都能够牺牲。”
“就是嘛!我早就告诉您,爹是不可能被感化的。您就狠心地把我丢在段家,整整有六年之久,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珣美埋怨地说。
“再怎么说,你也是段家的女儿呀!而我这一走,是出尘世,又如何带着你呢?”
如兰叹一口气:“这些年来,我也不知说过多少遍,与其在段家诸妄堕恶中迷失,还不如到这里为你和你爹念佛祈福,消除罪孽。”
“结果我们是愈陷愈深!珣美见母亲无奈的脸色,不忍地说:“其实我也不怪您,只是有时常想,您为什么不替我找个比较好的爹,不必家财万贯,只要能让我清清白白做人,平平安安过日子,我就很满足了。”
“傻孩子,人世间充满着看不见的大轮回,姻缘的聚散与命定,又岂是你我所能掌握的?”如兰停了一会又说:“当年河南闹饥荒,你外公带着一家五口逃难到此,最后却死得只剩我一个人。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把自己卖给段家,让韩家人有善终之地。嫁给你爹是彼此的孽,生下你是彼此的债,谁也逃不过,所以我叫“慧生”,就是慧生而痴灭,方能止恶而种善根。”
这时,小尼端来了素果甜汤,如兰停止谈话,催珣美趁热快喝。
“娘,您说了那么多命呀孽呀债呀的,还是不能解决我的问题嘛!”珣美尝了一口
汤说。
如兰缝了几针鞋底,想了一想,才抬起头说:“我实在不希望走这一步,但跟你爹的时日里,我已经习惯做最坏的打算。其实早在你十三岁,马家有意订亲时,我就预备著有这么一天。只是,珣美,你有足够的勇气来对抗这一切吗?”
“娘,您这是什么意思呢?”珣美放下汤匙说。
“就是逃,逃离段家,逃离富塘镇,永远不要回来。”如兰缓缓地说。
“逃”也是珣美常留在脑海里的字眼,但真的提出来,就成了很惊心动魄的一件事。
她不禁说:“逃?但天下之大,我要逃到哪里去呢?”
“这就是我多年来一直在尼庵思考的事。”如兰说:“天地广,可任你自由飞翔;
但天地广,也蕴含着不可测的凶险。尤其你又是娇养的千金小姐,为娘的再怎么也是放心不下。”
“娘……”珣美叫着。
“金钱方面,我早就预备好了。”如兰打断她说:“还记得我交给你的那一盆月牙蔷薇吗?我在盆底藏了一些金银手饰,正好当成你离家的盘缠。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要把你送到哪里去呢?”
是呀!她们没亲没戚的,出了富塘镇,什么熟人都没有。要逃家逃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母女两人,愁目对视。
门“呀!”地一声打开,走进来的是一位穿灰色尼姑袍的妇人。珣美定睛一看,竟是她许久不见的女乃娘。
“周妈,怎么会是你呢?你不是回乡下老家了吗?”珣美极惊喜地说。
“我是回去了呀!可我大儿子和媳妇都不孝顺,拿了我的钱,又三天两头嫌我。我一气之下,干脆到庵里陪你娘带发修行过晚年,还省事许多!”周妈走近几步,仔细打量珣美,又说:“瞧,这女娃儿我才一年不见,就标致成这样,比一朵花还美哩!”
“你呀!别又把她给夸坏了!”如兰在一旁说:“珣美皮得很,一点女孩子样都没有。”
“我才不要像女孩子呢!什么自由都没有!”珣美反驳说。
“结果弄得你小脚也没有缠。”周妈拉起珣美的裙子瞧着说:“啧!啧!大脚板可真丑。当年你就是哭,哭完就踢人咬人,折腾得我们大人都受不了,才放开你的裹脚布。
现在你可后悔了吧?”
“我才不会后悔呢!”珣美突然想到说:“对了!阿标哥哥不是到上海了吗?他还好吧?”
“很好!他在上海的码头找到一份工作,有吃有住,养活自己外,还有余钱寄给我。”周妈叹一口气:“说起来,我这老二是比较有出息,我一直想着将来靠他,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唉!”
“都是那可恶的马家兄弟,竟要将人逼到骨肉分离才甘心!”珣美愤愤地说。
一年多前,马家在镇北买了一块地,周家正好就卡在水源中间。马家谈也懒得谈,就用巧取豪夺的方式,强迫周家离开。阿标不吃那一套,差点被私刑打死,后来是如兰由庵里送出一笔钱,连夜助他逃往上海,才免去一场杀身之祸。
“如今祸事是落到珣美头上了。”如兰忧心地说;“她爹已经把她许配给马化群,人家年底就要来迎亲了。”
“什么?马化群那老魔头,千万不能嫁呀!”周妈惊恐地说。
“我当然知道他不能嫁。”珣美说:“但是我爹和大哥早就与他连成一气,根本不会顾到我的幸福和感受。”
“我还正想着怎么将珣美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可是我多少年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真有些束手无策。”如兰说着,眼睛突然亮起来:“对了!珣美可以到上海投靠阿标,不是吗?”
“投靠阿标?”周妈带着几分迟疑说:“好是好,可我家阿标是个粗人,做的又是粗工,只怕不能照顾好珣美小姐,反而害她吃苦受罪。”
“只要能逃离马化群的魔掌,什么苦什么罪,我都能吃的。”珣美很坚定的说。
“这你就不必操心了。”如兰对周嫂说:“我很信任阿标这个孩子,他一向待珣美像自己的妹妹,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