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行程,他坐在角落远远地注视着那一端的她,长发,挺秀的肩,安静而圣洁。他喜欢这样看着她,因为有莫名的喜悦,仿佛落花春晓的初醒,还遗落着深深的叹息。
暖夜里,细雨迷蒙。
他在她上机后的五分钟,通过安检,登上了前往新德里的班机,开始了一路的跟随。
他其实并不确定要做些什么,只是这样跟着,这一生离经叛道的事做了不知多少,都比不上如今的奇异荒谬,他像任性又幸福的孩子一样,满怀热切,无法割舍。
他跟着她进入印度原教徒聚集的地区,然后又转向北部偏远的山地,跟着她一路寻找查访,顺便悄悄地帮她料理掉一些屑小和别有居心者——她很聪明、功夫还不错,只是略欠些临敌经验,而且……心地似乎太好了些,实在不应该。
可是,他还是觉得好。她是这样的好,连那沉思时不易察觉的悒色、对少女而言略有些过分的刚毅个性都是那么好。她正直纯洁,她有可亲的一面,她也不随便接受陌生男子的搭讪——她俏丽秀妍、气质明亮,从东京到德黑兰,意图亲近的男子不知凡几。
“好女孩。”他得意地在心里说,止不住地微笑,却差点忘了自己是这些男人里最不怀好意的那一个。
从日本到伊朗,他跟随她大半个月,从远远地注视到逐渐近身跟踪,终至明目张胆。她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她吃饭,他坐在她附近的座位,她住酒店,他在她隔壁的房间……他渴望亲近她。她的一切,她那并非给他的美丽微笑与眼神,在渐长的旅程中,于他,越来越成为一种甘美的剧烈、身不由己的折磨。
她看到他的时候会微微皱眉,仍然没有理会。
他点燃香烟,冷冷地看着青灰色的烟雾缭绕上升。纸片已经烧完,面前的烟灰缸里只剩下一卷蜷曲的灰烬,那上面记录了她所有的资料。
她出生在日本的华裔武术世家,是那位老英雄的掌上明珠;她所属的帮会在日本华裔社会极受尊敬,是那位以顽固偏执著称的女当家最钟爱的弟子。
……
一年前,她已与日本警界颇具侠风的年青才俊订了婚。
她姓夏,叫晓颐。
夏晓颐,他轻轻地念着她的名字。每念一次,都有不同的欢喜,这样好的她才会有这么好的名字。
他从一开始就认为她会属于他。
岸出三分的真心,然后去得到只多不少的回报,浅尝而止的恋情,多么惬意。他总是在开始前告诫对方,情深的结局他不负责,他很自私,永远只有三分的真心。
情深不智,最不智者该当如小狄。小狄成为三当家的第二年,伊雅,那个组织内新晋的混血少女,以她惊艳的绝色之美,轻易地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与信任,当然,也包括他们。那时候他和他都很年轻,伊雅的明艳高贵,足以倾城。他和小狄不一样,他也喜欢她,然而也只是喜欢而已,他不只一次提醒小狄她似有所图,可是小狄,性烈如火的小狄却一头栽进去,热烈地追求伊雅,求婚遭拒仍痴心不改,在她谋事未成之际替她隐瞒真相、承担罪责,小狄相信她的理由。而后,她爱上一个敌人,背叛组织,与之相携叛逃。两年后,她付出了代价,小狄找到了已经隐居的她。
小狄回来告诉他,他杀了她丈夫,却没有杀她。
“下不了手。”小狄说,然后看着他,“你不会明白,你没有像我这样爱过。最好,也永远不要有这么一天。”
“我要令她不得解月兑,永远牢记我,哪怕是用恨的方式。”
潜入“黑玺”之前与他见匆匆的最后一面时,小狄说伊雅追逼得紧,正好整容之后去卧底,一举两得。脸上带着笑,决绝又苦涩。十五年,块垒难消。
人生有多少个十五年?
他自私,他永远只有三分的真心。
这些跟随她的夜里,他竟常常想起这些事,烈火一样灸人的小狄和他烈酒一样伤喉的爱情,还有他给他的忠告。
“你冷敛沉郁,一朝情殇,恐甚于我。”
他不是没有想过。但不要太快认定,他对自己说。
只是爱情发生时,似乎一切都由不得他了。他确定这是爱情,是他从来没有真正遭遇与尝试过的、最为严重的那种。他要这个少女,他想全力以赴得到她,将她的一生都据为己有。
她会属于他!
他与她分处两个世界,就像水与火般不能相容。
他是她的敌人,不……是她生长的那个世界与她背后的那些人视他为敌人,或者洪水猛兽(对此,他曾是那么不屑一顾)。方微,她的恩师,对他的组织尤其是他,恨之入骨。
至于她的未婚夫,端木家的老六,他记得好像有一个十分诗意的名字,诗意……他的头很痛,嫉妒像毒蛇一样在心上游走,撒播火种。他痛恨诗意。
可是端木的父亲,却是他平生很尊敬的前辈,乃至他们整个家族的侠风亮节都是华人世界的骄傲……
指间的香烟燃到了尽头,已经是最后一支了,他低头凝视朱红的火点,浑然不知痛楚。
他忽然笑着站起身,他该庆幸……他还是觉得庆幸,庆幸这奇妙的遇合刚好来得及。
多好,她还没有嫁人,他还有机会将她诱拐,多好!
夺人所爱,因为他也爱。他不想做君子,他从来都不是君子。
他走到窗前,挑起窗帘一角,去看对面楼下的那个窗子。
昏黄的路灯将石榴的枝影模糊地映在老旧的砖墙上,横过帘布低垂的窗口。
不知道她有没有这样揣测地眺望过他的窗子?他想。
窗镜里映出他微笑的唇角,寂寞而又温暖;暗影里的眼睛冷峭深邃,却充满谜一样的深情。
“一直跟着我,什么意思?”
她终于发火了。从国家博物馆出来,走在午间静谧的深巷,她突然掀开头巾,转过身来。
她今天束着高高的马尾,雪白的脸颊微微泛红,看起来生气极了。
第一次这么近地端详她,面对面,她眼睛里有薄怒。他很开心,虽然不应该。
她是那种涵养很好的女孩子,这一路上从没见她对谁发过脾气,对他的跟踪,本来也没有理会的意思,时间长了,终究有些不能容忍。这几天她连番使计躲避,却甩他不掉,方才在馆内,还被人误当做负气的情侣,饶是她性情再温和,也终于忍耐不住地开口指责了。
终于跟他说话了。他不仅开心,还有点痴痴的。
“我的用意怎能就这样向你坦白?”他心想。他不回答她,只笑了笑,目光移向她身旁的菩提树。初展的叶子,青得像融化的薄冰(有个女人曾写过一首诗,说修行五百年,才得以与另一个人在菩提树下相遇一次)。
“当初向佛祖许愿的那个人一定是我,不是你。”他说。
她不解地看着他。
于是他说:“你……欠了我。”
她错愕,“你……说什么?我欠你什么?”
她的眼神既洁净又美丽,像……初夏盛开的第一支芙蕖。
他注视着她的目光里一定流露出了什么——不止一点而是很多,她吃不住,脸倏地红起来。
“不,不对,是我欠你的。”他说。
她蹙起眉,不语。
“我应该等了很久,却现在才遇上你。”
颠颠倒倒,他知道,可是句句由衷。
她松了一口气,转身欲走,又迟疑着回头看他,眼神有些奇怪。
他笑,“不用劳烦送我去医院,我很正常,谢谢你的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