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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烧新恋曲 第3页

作者:欧倩兮

女警卫组长也不追究约露找他们做什么,却嘟哝一句:“妳不把鞋穿上?”然后,她转身兀自推开文具礼品部的门。

就在约露红着脸,跟随穿上鞋之际,警卫组长堵在门口,向办公室里的某人问话,“刚刚有人送样品上来给成经理?”

“噢,新庄厂的业务员,好小子,来去搭老板的大房车,见飞干十年了,也没他风光。”里头人嚅嚅回道。

“人呢?”

“下去了,到地下室库房去了。”

警卫组长回头看约露。“妳听见了?”

约露蹭在那儿,咬着下唇,满脸燠丧。

她不相信她能再追到地下库房去,她不可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大楼里头上下闯,这位雄赳赳的女组长也不肯放的。又像小时候在斜坡上追皮球,愈追,那球就愈远。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挫败,这壮硕得像座山的女人,看她半晌,还是面无表情,但她回过身,挤进门里在电话上按了几个键。

“老罗,”她对话筒喊。“新庄厂的业务员在不在库房?”

她听了片刻。“好,谢谢。”

她放下话筒,回头对约露说:“抱歉,小姐,人走了。”

约露怏然返家。

位于木栅的三房公寓,对一户只剩两口人的人家来说,是宽敞有余了。当年,把风城老家近二十年的独门院落实了,移居到台北来,家里的经济状况并不宽裕,约露主张买两房公寓,母亲却坚持得备有三房才行。

“以霏住哪儿?”她这么问。

于是以霏有了自己的房间。她的衣裙手帕,书籍画册,和那把六孔梆笛,全一如她生前的摆设,井然地各置其位。她床边依旧悬着一副古色古香的莲紫色双联结,那是她念高二那年,母亲为她打的中国给,她佩在腰际做腰饰,去参加生平第一场舞会,不知迷煞多少人。她们把她的黑色谱架立在窗前,琴谱翻到第十四页──她生前练的最后一首笛曲。这幢公寓不同于老家,很寂静,没有音乐,没有笑声,如果约露不在,甚至灯也不开。“妈,我回来了。”她进了幽暗的客厅。

屋里荡然的回音,客厅不见人,母亲房间也不见人,约露的头皮开始发麻,手脚打起抖来。噩梦,噩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回家十秒钟内找不到人,那种歇斯底里的惊慌就会冒上来,疯狗浪似的。

她眼瞄着浴室,人往以霏的房里冲。“妈!”

她在那儿。

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把一只圆盒子棒在桌上。

“妳回来啦,”她母亲抬头轻声说,露出个小小的笑容。

“今天以霏生日,我给她买了盒蛋糕。”

在窗口的暮光下,月凌的脸庞显得出奇的年轻秀丽──弯眉毛,大眼睛,桃尖似的下巴领儿,和以霏简直同一个模子打造的,只是她的身子骨太过单薄,一套米白家居服穿在身上,空荡荡地像只袋子。

约露没来由地一阵心酸。

她放下皮包,走向前去。“今天是以霏生日,我都忘了。”

她喃喃道。

这可真像小说情节,不偏不倚在姊姊冥诞这天,碰上害死她的人。但是小说情节不会在见飞七楼嘎然而止,如果由她来安排,她会让自己在大厅截下那个人,啐他满头口水,再把他推入那部电梯,让电梯一路坠下十八层地狱。

月凌把蛋糕盒子打开来给约露看。她收回思绪,凑近去端详。“是在巷口买的吗?”才只一瞥,便嚷了起来。“罗斯福路?妳到罗斯福路去买蛋糕?”

她母亲接着双手,解说道:“巷口那家没有布丁夹层的,以霏喜欢布丁夹层的。”“妈,”做女儿的一脸不以为然。“妳为什么不提醒我,让我从外面买回来呢?外头又是风又是雨,一个大意,身体又闹出毛病,很麻烦的。”

“看着今天精神还不错,老在家坐着也挺闷的,这才出门,不碍事的。”约露叹口气,瞄瞄璧钟。“不早了,我换个衣服就去弄晚饭,吃过饭,我们再……”她喉里一阵哽塞。“替以霏庆生。”

于是,约露淘米炊饭,清炒一把绿椰菜,母女俩就一锅鸡汤,简单吃了晚饭。饭后,约露装作性致勃勃问道:“我们在哪儿切蛋糕呀?”

她们决定还是到以霏的房间去。她们帮她插上三支腊烛。

烛光亮了,母女俩却沉默下来,气氛变得低沉。

约露陡地一跳,喊道:“我们不唱生日快乐歌了,以霏老说这条歌怪聒噪的。”以霏没这么说过。

约露代把腊烛吹了,顷刻即灭的烛光,飘出一抹烟白,约露心里有点痛,也不敢有任何表露。匆匆切了四份蛋糕,两份摆在空位子前,看来更凄凉。

她吞一口蛋糕。“这布丁好香好甜,妈,妳这趟路算没有白跑。”语气是嫌夸张了些。月凌点点头,神色却有些恍惚,约露发现她是在倾听后头邻家的喧哗。那户人家同样有双花样年华的女儿,只要姊妹俩在家,总有斗不完的嘴,扯不完的笑话。哪家姊妹不是这样?“哦对了,妈,告诉妳唷,”约露试图引开母亲的注意力。

“明天我还得到见飞,慕华有份资料要我整理,可能要忙上几天。”

她谈到一些工作上的情况,碰上那人的事,绝口不提。实则母亲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

末了,她手拈着叉子,看着母亲。“妳一个人在家没有问题吧?”

月凌回过神,摇摇头,拍拍女儿的手,对她微微一笑,笑里依然有着那抹去之不了的凄侧,好像她这一生再也快乐不起来了似的。每见到母亲这般的形容,约露就起泪意。从前的母亲是那么美丽和悦,和眼前这个恍惚且憔悴的女子判若两人。八年前她接踵失去爱女和丈夫后,昔日那位人生过得安逸满足的梁师母,就再也不是她了。幸福的女人,是最禁不起打击的。

吃完蛋糕,约露又和母亲聊了片刻,见她渐有倦意,更催促她上床安歇去。约露把厨房和桌面收拾干净,回自己房间,在灯下默然凝视桌角一幅檀木框成的全家福旧照,画面上的父亲──在省中被喻为才子的梁老师,依稀一张爽朗的笑脸。约露的胸膛又被一只手一把揪住。哦,为什么她始终习惯不了这种悲痛的感觉?父亲是个性情激昂的人,向来大喜大悲。赏心之余,眉飞色舞;不平之余,气愤填膺,高兴与不高兴,比四季变化还要鲜明,这或许就是他丧女不到一年,即跟着撒手去了的缘故吧,约露闭眼哀戚地想。

昔日省中同学课余总爱找梁老师打球,年近五旬的他,换上球衣,和一群小伙子打成一片,满场飞奔大笑,但是以霏死后,他整个人变了。春天那个学期,他在课堂上教书,提到长女的油彩天分,突然掩面痛哭,把一班学生吓呆。

勉强上完那学期,即提早退休了。

半年之后,他郁郁以终。

至死都不知道即将大学毕业的爱女,何故突然自杀而死。

没有人知道。

以霏把所有心事收埋在日记里,像珠宝藏在珠宝盒里。割腕之前,她一把火给烧掉,准备一起带走似的。只让约露在灰烬里找到几片残页和半张焦黄的相片,然而就凭这断简残篇,约露便肯定有个人和姊姐死,月兑离不了干系。

约露起身走到柜前,推开底层抽屉,从什物中翻出一只小糖果盒,捧回桌前。她慢慢启了盒盖──躺在盒底的那残存的日记和相片,像秋天地上的枯叶子。她把相片挑出来,左半边的画面烧去了,只约略可见到姊姊立于中央的轮廓,相片的右半边则仍完好,那年轻人的半身影像,黄晕晕的,还是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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