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你每次写信回来,都再三叮咛我们要好好相处,你妈怕我们再吵下去,你索性这辈子就不回来了,哪还敢再跟我吵。”
??“是吗?”原来年纪一把了,用离家出走这一招还威胁得了老妈。
??“你这次回来,打算停留多久。”父亲突然问了这一句,眼中藏不住对孺慕亲情的渴求,我意识到自己的不孝。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那就好。”他点头,吐了口气。
??我好笑地看着老爸那副明明欣喜,却又为了长者威严而强自忍抑的怪相。
??“爸,太ㄍㄧㄥ会内伤的。”
??“谁说的,我只是在想,你不走最好,免得有人又要哭断肝肠,望穿秋水盼不到!”
??我呼吸一顿,不自在的僵了下。“爸,你在说什么啊!”
??“我指的是你妈,你想到哪里去了这么敏感。”老爸的表情要笑不笑的。
??“爸——”我苦笑连连,再笨都知道老爸在戏弄我。
??这一记反击,让我领悟到,姜果然是老的辣。
??“说真的,这次回来,有没有打算去会一会『故友』?”“嗯。”我别开眼,淡淡地回答:“几个高中、大学的老朋友,都会联络,只希望他们还没将我登报作废。”
??“谁跟你说那个了!我指的是『交情匪浅』的。”
??“交情浅的我也不打算联络啊!否则谁还认得我是谁?”
??父亲一口气憋在胸口,瞪了我三十秒。“装嘛,你再装嘛!就不晓得是谁比较ㄍㄧㄥ。”
??“爸,说话不要太用力,年纪有了,当心咬碎了牙。”
??“不孝子!你是专程回来忤逆我的吗?”口气有够气恼怨恨。
??“现在把我扫地出门还来得及啊,行李还没卸下,省了麻烦。”我笑笑地回道。
??“哼!”老爸闷着不说话。
??对嘛,谁教你舍不得,是不?
??我心情好了起来,轻快地问:“怎么没看见妈?”
??“在睡午觉。你要不要也去洗个澡睡一下,把时差调回来?”
??“不用了,这些年世界各国飞来飞去,早习惯了,哪还有什么时差问题。”我起身上楼。
??“予默——”
??“嗯?”我偏转过身。
??“没,没什么,上去看你妈吧,我们晚点再聊。”
??“好。”关于爸的欲言又止,我没多想,上楼会我三年未见的高堂。
??※※※
??晚餐时刻,难得看到父母能够和睦共处。
??因为我的归来,他们都显得神采奕奕,餐桌上气氛愉快。
??“予默,你好久没吃到中国菜了吧?多吃一点。”
??妈妈一直不断在帮我挟菜,我有些好笑地想,从小到大,妈帮我挟的菜加起来恐怕都没今晚多,因为她一向都在忙着和爸吵架。
??“没想到凯若手艺这么好,中国菜煮得很道地哦!”
??听到我的夸奖,凯若欣喜地笑开了脸。“真的吗?你喜欢吃?”
??“是啊!”
??“你也不错嘛,刀叉拿久了,还记得筷子怎么用。”爸爸凉凉地接了句,我可以肯定这句是挖苦。
??看来我这三年的“离家出走”,让爸积了不少怨怼。
??“你怎么不干脆说,外头混久了,予默还记得家在哪里?”妈妈白了爸一眼。
??事实上,看见来开门的凯若,我还真的不确定的瞄了门牌一眼。
??但我不会诚实的招供,这无异是找死。
??我希望这些菜最后是吃进我肚子里,而不是被砸在我头上。
??“对了,予默,你晓得吗?予洁拿到文凭,下个月也要回来了。”
??“真的吗?”我讶异地看着妈妈。
??“予洁改变了很多,你看到一定会吓一跳的。每逢过年过节回来,我看着她一点一滴变得成熟懂事,以前那些任性妄为的大小姐娇气,经过这些年的历练都收敛许多了,你当年的做法是正确的。”爸爸感叹地界面。
??“那就好。”回首懵懂年少的荒唐,起码还有件事是值得欣慰的。
??“真好,你们都回来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还在外头的海宁,不知道什么时候……”“程云平!你干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妈妈瞬时变脸。
??“这壶水早就快煮干了。”爸也不甘示弱。
??“你为什么老爱跟我唱反调?明知道那女人当年是怎么伤害予默的,儿子会离开我们三年,全都是她害的,你还在予默面前提……”
??你自己还不是提得很过瘾。
??我在心底叹息。
??“没关系的,妈。”
??在决定回来时,我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我可以面对的,真的可以。
??“以后谁都不许再提那个刺耳的名字,听到没有。”母亲大人颁下懿旨。
??“为什么不提?把头埋进沙堆里不看,事情就不存在了吗?那你当人干么?去当鸵鸟算了。”父亲大人的圣旨更绝。
??眼看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又将宣告终结,我无力地叹了口气。“爸、妈,你们能不能维持二十四小时不吵架?真的,二十四小时就好!”
??这样的要求够卑微了吧?
??小的时候,学校教唱“可爱的家庭”,我一边唱,伴奏是乒乒乓乓的物体摔落声,和音是此起彼落的叫骂……
??再唱下去就是严重的自我欺骗了。
??如果每个家庭都像我们这样,那法律规定小孩不可以离家出走,真的是很不人道的条文。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还能发展出正常人格,没有扭曲成社会问题人物,连我都佩服自己。
??也许他们应该庆幸,这三年我是到世界各地游历,而不是在绿岛唱绿岛小夜曲。
??※※※
??也许还是有避不掉的时差问题吧,回台湾的第一个晚上,我失眠了。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个钟头,周公迟迟不肯垂怜,我放弃地坐起身,下楼倒杯热茶暖身。
??时序入了冬,有点冷。
??经过父母房间,门正巧打开。
??“还没睡?”父亲压低了音量。
??“让爸说中了,时差作祟。”
??“那到书房来,我们聊聊。”
??我想,爸等着这个“聊聊”很久了。
??我无言地跟在身后。
??一进到书房,他直接拉开某个抽屉,向我递来一个纸盒。“这是这三年当中,你所有的私人信件。”
??我放下杯子,伸手接过,拿起一叠大致翻看,“这么多?”
??“这叫多?还有不少是被你妈拦劫到,一把火烧掉的呢!”
??妈干么要拦劫我的信?
??我带着困惑逐一看下去,扣除掉几封朋友的来信,高中、大学同学会的邀请函或结婚请帖,以及不重要的广告信函外,最主要的,全是来自同一处的信件。
??在细读地址前,我已认出那娟雅的字迹,胸腔猛地一阵撞击,手中的信件如片片雪花飘散开来。
??“这么受打击?”爸挑眉看我。“光是收到信就这样,还说什么已经无所谓了。”
??“爸,她……”平静的心湖,全因触及往事而再起波涛。
??“从你离开到现在,一直都没断过,三、五天就一封,害我时常要和你妈抢信箱。”
??我弯身拾起一封封的信,心乱如麻。
??初步估计,起码有上百封。
??爸爸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捡信的动作,问着:“你会去见她吗?”
??“会吧!”捡完信,暂时搁放在桌上,我以能力所及的自然态度回应。“她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吗?电话呢?有没有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