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一凛,余文音反手握住他的大掌,喉头紧紧的,她试图咽下那块无形的东西。
他接着说:“抵挡不了也受不住压迫,很多人开始往边境逃亡。那时,妈妈带着我和两个妹妹,跟着其他山民偷偷穿过越南和柬埔寨的边界线,向柬埔寨申请避难。在逃亡的过程,两个妹妹先后感染疟疾,一直高烧不退,妈妈背着大妹,我背着小妹,走在下着大雨的漆黑山径,那条路像是永远都走不完,怎么也看不到尽头。小妹在还没走出越南山区就死了,她死在我背上,我一直听见她在我耳边低喃些什么,后来才记起,她是在唱歌,唱爸爸曾教过她的歌……”
他像是讲着别人的故事,语气平稳得教人心惊。
“好不容易寻求到庇护,我们先是被安排住进金边郊区的联合国难民营,但大妹的状况却越来越糟,她被隔离起来治疗,可是医生说因为病情拖得太久,高烧引发多重器官衰竭……大妹的身体后来被火化,妈妈那晚哭得好伤心,我从来没看过她那样痛哭,哭到最后,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我会怕,拉着她的衣服,喊着她,但她好像听不见也看不见,她不理我,就呆呆地坐着,动也不动……后来,我在她身旁睡着了,醒来时,同样逃到难民营的山民告诉我,妈妈死了,她在我睡着时,拿着一条扎帐篷用的细绳,把自己吊死在难民营外的树上。”
“不要啊……”心痛已极地低喊,余文音脸色苍白,浑身不住地颤抖。
她侧身,藕臂用力抱住身旁的男人,抱得好紧、好紧。
“不要……不要……”这太残酷了!
以往读那些报导,虽然会掉泪、会感伤,但毕竟离她的生活很远,从不是像此刻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就在她怀里。
心痛啊!痛得她以为发出微弱的叫喊,一再重复,就可以让一切悲剧消弭。
“文音……”傅尚恩试着要抬起她的脸,她不愿意,只是狠狠埋在他的胸口,死命抱紧他的腰。
他察觉到她颤抖的双肩,听见她低低的呜咽,衬衫有种被温热液体渐渐濡湿的感觉。
“别哭,文音。”他不哭了,从许久前,但她的眼泪每每教他感到痛意。“都过去了,我很好,别哭。唉……”
泪水不是想止就止得住的,她不知哭了多久,紧抱他的双手甚至感到用力过度的微微疼痛。
她终于放松,抬起哭红的双眼。
男性手帕忽然贴上她的颊,拭净她哭得乱七八糟的小脸。她吸吸鼻子,看见他好笑地扬唇,黑黝黝的瞳底有温柔的花火。
她腼腆地别开兔子眼睛,嗓音略哑地问:“你后来怎么会被收养的?”
他亲亲她的发顶,重新拥着她。
“后来中间不知发生什么事,联合国难民署发表声明,说逃至柬埔寨的北越山民不符合难民资格,要将我们一群人遣送回去,交给越南政府。当晚知道消息后,好多山民从难民营逃走,我那时还不懂为什么要跑,只是看大家都在逃,我也跟着逃。”他发出短暂的笑声,像是感到极度荒谬,而后平静地继续说:“半夜,我就被柬埔寨的警察抓回难民营了。跟着被送回越南后,我和其他几个孩子被安置在一间教会所办的孤儿院,教会每个月都会安排许多外国人来领养孩子,母亲说她第一眼看到我时,就决定领养我。她说,我有一双很深、很深的眼睛,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但我记得那时的我成天脏得像在烂泥里翻过一样,而且又瘦又小。”
“母亲指的是布鲁斯夫人吗?”
“嗯。”
“她这一次也跟着布鲁斯先生回到台湾吗?”很想见她呀!
“在我十六岁那年,母亲就因病饼世了,她身体一向不好。”他仍是那种冷静无比的语气,但越平淡,感觉压抑在底下的东西就越浓郁汹涌。
余文音小心翼翼地叹息,怕呼吸的动作太大,会把心又扯疼。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对你很好的,是吗?”
“她对我很好,她把我当亲生儿子对待。她是个很温暖、很温柔、像阳光又像月亮的女性。”形容词用得有些奇怪,他浓眉略挑,自己都忍不住低笑了声。
听见他笑,余文音紧缩的心些微松弛了,不禁半开玩笑地咕哝道:“看来啊,你有点恋母情结。”
“唔……有吗?”他很认真地想。
“那天在‘山樱’,布鲁斯先生挺气愤地嚷着,说你心里只有你母亲,看来真是这样。”她脑袋瓜里很认真地分析着。
一定是这样没错。想他八成是小时候经历过那些可怕的灾难,一件接连一件,在最需要有人在身旁照顾时,亲生妈妈又突然以那样的方式离弃他,所以潜意识中会渴望母爱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感激她,感激那位说他是个漂亮小男孩的高贵女性。
被余文音这么一提,傅尚恩也想到那日在“山樱”时,父亲向来冷峻的脸庞上乍现的古怪神情,和那句指控意味浓得呛鼻的话。
老人家这几天也颇为怪异,在以为他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总用一种深思的眼光看他。
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根本不关心我!
你心里只有你母亲!
是这样吗?
他叹气。“或者你说对了,我有恋母情结。”
“喔?”余文音再次扬起脸蛋,近近瞅着他,对他坦然承认的态度感到有些惊奇。她正欲掀唇,却听他接着往下说——
“要不然我不会疯狂地迷恋上你。”
“咦?”她脸红心悸了,听见这么直接的爱的告白,要保持平常心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微微一笑,慢吞吞地又说:“因为,你也是很温暖、很温柔,像太阳也像月亮,跟我母亲很像。”
“嗄?!”美丽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秀气小脸顿时憨得很可爱。
暗尚恩低笑,胸膛鼓动,他俯首含住她圆润的小嘴,用力地“吃”了一阵。
“你知不知道……”他气息粗嗄,在她发烫的耳畔哑语。“我已经看了你好久,偷偷看着你,一个夏天、两个夏天、三个夏天、四个夏天,看你笑、看你在沙滩上和孩子们跑着、跳着、笑闹着,看你说话的模样、走路的姿态……文音……我看了你好久、好久,你知道吗?”
怀里的人儿轻轻颤栗,他瞧见她羽毛般的睫轻扇,红艳艳的唇抿着一朵笑花。
她轻哼了声。“别以为就你有偷窥的本事啊……”
毕竟,她也不动声色、偷偷地、悄悄地,看了他好久、好久呢……
第九章
便角窗外彩霞满天,把平静海面染成美丽的金红,光点跳跃着、闪烁着,彷佛海面下蕴藏着各式各样的宝石。
陷在懒骨头沙发中的两人调整了一下姿势,余文音甚至缩起双腿,头枕在男人的大腿上,脸蛋对着他的腰月复,长发轻散他半身。
“你哪时候开始注意到我?”傅尚恩五指穿透她乌亮的发,那触感像丝,他卷在指间把玩,爱不释手。
秀气鼻子皱了皱,余文音抓起他另一只大掌,扳着他的手指数数,想了会儿才说:“今年是第四个夏天喽!第一年夏天,表姊那时决定要在海边开间咖啡屋,房子是表姊夫留给她的遗产,整修过后,就把‘蓝色巴布思’开起来了。刚开始经营都比较辛苦,所以我那年夏天不管平日或假日,下午都会过去店里帮表姊忙,然后就注意到你。”
暗尚恩微微笑着,轻握她的手,听得津津有味的目光鼓励她再多说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