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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翼 第8页

作者:决明

那数番徘徊在地府的记忆,至今想起,她都免不了害怕地颤抖哆嗦。

未饮忘魂之水,她同时拥有阴阳两界的回忆。

所以她不会忘,不会忘了自己曾经走过的红尘长路,不会忘了凡俗的她是如何痴、如何傻,更不会忘了千年之前,花烛红帐之下,掀开她覆额红缡的那张清笑俊颜,是如何承诺着要与她一同……比翼双飞。

这是他给她的诺言呀!

教她怎能甘心、怎能释怀?她信守着承诺而来,但他……却遗忘了她。

凤淮臂上的白虹剑又蠢蠢欲动,回绕的烟波中察觉不出任何杀气,只像是一朵朵浪花拍打在凤淮颚缘。

听着身后强忍的哽咽低泣,他没有回首,淡漠的语气中添了抹无奈。

“你有禽鸟的羽翼,展开双臂你便能看见更辽阔的天空,你不该属于这里,不该让自己变成一只囚鸟。”

“我折了一边羽翼,不可能再飞……”她所折的,是比翼共翔的另一半。

“是你让自己失去飞翔的本能。”

“是你让我失去飞翔的意志……”她呜咽指控,整张脸蛋埋在双掌之间,纤肩因哭泣而一颤一颤的。

“所以我选择助你重新回归青霄,你可以等待旭日东升后再离开。”这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呜……凤淮……凤淮……呜呜……凤淮……”鸰儿不再开口恳求他让她留下,只是一味地哭嚷着他的名,一回再一回、一遍又一遍,混杂着可怜兮兮的泣吟,交织成一首最悲伤的曲调。

凤淮浅浅的低叹被淹没在她的嚎啕哭调之中。

“你,非走不可。”

鸰儿呆坐在厅里好久好久,桌上的烛火尽灭,只余一摊深红蜡泥。

她抹干了眼泪,留下最后一句绝情话的凤淮早在数刻前便已回房,她也用不着在独剩她孤单残影的房子里白白耗费泪水。

心,好酸呀。

再过一刻左右,晨曦便要蹦出山头,她就得被扫地出门了。

“反正你又不会真的提剑砍我,大不了再卑鄙地强留下来,让你那双冷彻心肺的眼眸给瞪上一年半载嘛。”鸰儿自言自语。

不过,她的缠人会不会让凤淮有朝一日忍无可忍,真的一剑砍了她的脑袋以图永世清静?仔细想想,这也不无可能……

鸰儿呀鸰儿,你若死了,一切又得从头来过,太不划算了。

要不,干脆下山去玩个几天,顺便替他带些全新的衣裳和食物,等他发觉失去她的日子有多难熬之后,她再回来接受他的欢迎!

“哎呀,这主意好,说不定死命纠缠的效果不及这种短暂分离的相思哩。”鸰儿拊掌轻笑,原先的阴霾心情又给驱散得干干净净。

哎呀呀,有时总觉得自己这种时高时低的情绪好似在自我安慰,全让她朝好的方面去思考,然而她若不如此欺骗自己、说服自己,只怕她花在自怨自艾的时间上会占了生命绝大多数。

想通了的鸰儿雀跃起身,开始收拾起小包袱,随意装了些点心食物,以便路途上填嘴充饥。

轻灵黄襦在灭了烛光的微合厅里忙碌飞舞穿梭。

收拾完简单家当,鸰儿拎着包袱伫在凤淮房门前,想与他道别。

“凤淮,我要走了,你自己保重。”鸰儿佯装出好凄凉、好可怜的哭嗓。

内室毫无声响。

“凤——”柔荑甫碰上门扉,发觉房门竞未落锁。

鸰儿在外头观望许久,漾起甜甜笑颜,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屋。

旭日未升的阗蒙内室里,未透进一丝一毫的暖阳,极少摆设的屋内显得冷冷清清。

净白的帷幔半掩半现下,她瞧见床杨上和衣而眠的凤淮。

轻巧掀开帷幔一角,他的睡颜称不上静谧祥和,虽是异常俊逸,仍带着一抹疏远的寒泠。

“我要走了,可是不会离开太久。我是为你而轮回转世、为你而来,怎可能弃你于不顾——哎呀呀,你若听到这番话,一定又要冷眼睨我,斥责我在胡言乱语了……”鸰儿将声音压到最低,不忍扰他清梦,“你要等着我回来噢,我会带礼物给你的。”

她舒展开来的芙蓉俏颜上尽是笑意,骨碌碌的大眼四周流转一圈,明明知道这卧雪山上只有他与她的存在,她仍多此一举,确定无人窥伺后才轻轻俯,在他唇上偷得一记浅吻。

见他未醒,舍不得离开的粉唇贪婪地在他唇上停驻片刻。

他的唇,是温热的,与千年前她最后印在他唇间那个冰冷冷的吻不同……

当然不同,现在的凤淮是活生生的,不是千年前在刑场上承受绞缢酷刑而死的尸体,不是她哭着嚷着却再也唤不回生命的僵硬尸体……

离开他的唇畔,鸰儿才发觉自己又淌了满腮的泪,她拎起袖,擦去不经意滴落他颊边的泪珠,再深呼口气。

“你好好睡,要梦到我,要想我噢。”

为他拢妥衾被,重新掩上帷幔,鸰儿才走出房门。

掩上门扉的同时,帷幔之后的身影缓缓坐起,冰雪般无瑕的眸随着香气驱散的方向望去。

不自觉的,长指点触在方才被暖暖浓情包围的唇瓣上——

以及唇上一点湿咸,那是流自她眼底的炙热清泪。

CCCCCCCCCCCCCCCCCCCCCCC

宁静。

这是凤淮一直想恢复的宁静生活。

无声无扰,独独只有他一人存在的谧静。

凤淮合拢双目,缕丝如烟的白发因一阵拂来冬意的寒风吹过,而在挺直的背脊后飞扬犹似展翼的鸟。

无论他浑身上下如何洁白似雪,他的影,仍是灰暗的。

白雪累积之处,宽敞无边,皑皑成海。

除了呼呼风声之外,什么吵杂扰嚷也听闻不着,整整百年来,他所失去的幽宁,在今日失而复得。

淡然的五官,读不出他是否因鸰儿的离去而欣喜,他静伫在雪间,几乎与飞雪融为一色,他的衣,是雪海中翻腾不已的浪,他的白虹剑,是浪花激起的水烟,而他,是雪海中所载浮的冰岩。

不期然,他听到身后不远的树梢上,传来清脆玎玎的鸟鸣声。

“又回来了?”凤淮低语,敛紧的眸半开。或许是他早有预感,她不会轻易放弃缠扰他,所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诧异,只不过……自她离开到现在,才短短一个早上,这等耐心也稍嫌不足。

凤淮以为在下一瞬间便会听到姑娘家的娇嗓甜笑,急急嚷嚷地跟在他身畔打转,像只嘈杂雀儿般吱吱喳喳不停,然而——

没有。

鸟叫声仍在,却没有百年来凤淮所熟稔、也不得不接受的缠腻举动。

他回过身,浅色的无绪淡眸又缓缓敛起,在垂额的白发间黯然失色。

树梢上是有飞禽没错,却不是她。

那是一双依偎的鹞鶋,因误闯天寒地冻的卧雪山而畏缩在彼此羽翼间取暖。那听似清脆的啼叫可是哀哀喊冷之意?

“别待在这里,你们耐不过卧雪山的夜寒。”凤淮淡语,指着下山方向,“从这里飞去,约莫百里便能回归温暖,走吧。”

鶸鸥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两相磨蹭片刻,僵冷的羽翼拍打十数下后,便展翅朝他所指的方向翱翔而去,化为青霄间渺小的黑点。

同为禽鸟,这一双飞鸟却显得听话,与她全然不同。

凤淮轻声一叹,随即却伸掌捂住泄出叹息的唇。

驱离了无心惊扰到他安宁的鹧鶋,还他清幽,他为何要叹息?

唇上的长指并无放下之意,轻轻浅浅地游移其间,带着连他也不明了的眷念,薄唇上早已失了温热,加上他久久驻足雪中,指尖所触及的尽是一片冰寒。

轻覆唇瓣的指,无法遏止第二声叹息逸喉,叹息声化为氤氲雾气,缥缈地穿透他指间缝隙,融入雪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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