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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王令 第9页

作者:决明

“他没有同您说他为何生气吗?”她一直以为阎罗与白云合无话不谈。

白云合摇摇头,“很多事,他是不说的。”

“他不说,别人怎么会明了他心底在想些什么?独自在暗处生著闷气,对他而言岂不更糟?”她知道阎罗是个寡言之人,尤其是谈到他自己时。

“他不说但他做,你可以用双眼去看。”白云合依靠著漆黑雕柱,笑弯的凤眼像极了合黑的墨石,“剥去那层皮相,他想说的话全都表达於外,尤其在他眼中。”

“我看不明白、也不清楚他想说些什么,我也不想去了解。二爷您说得简单,那是因为您与他相处多年,自然与他熟稔……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像二爷您这样的善人会与那般恶性的魔物成为兄弟?”她考量许久,终於问出心底悬宕的困惑。

白云合喉间滚出轻笑。善人?这真是他最难以承受的奉承。他状似认真沉思地回道:“关於这点,我也相当不解。大概是所谓的『物以类聚』吧。”

怜我注视著他,隐匿於笑脸之下的心思是她无法看透的迷雾。

“您当初进入阎王门是与我相似的因素吗?”在她心底总认为白云合是阎王门内唯一的“正常人”,并且与阴暗狠辣的杀人组织格格不入。

“不,阎王门是我与他一并建立,我绝非被逼迫;就算真有,也是环境使然。”他口气淡然。

阎王门是白云合和阎罗一并建立?难道白云合与阎罗是同一类的魔魅邪恶之人?

“您是如何看待为钱杀人这样的情景?您头一次杀人不会有丝毫的罪恶感吗?”怜我咬著唇,问道。

“你也是这样质问他?”白云合凝瞄著她,嗓音柔和却冰冷。他垂下头,注视著因风势而摇摇欲减的微弱烟火,“我与他,头一次杀人并不是为了钱财,没有罪恶感,有的只是解月兑前的快慰、报复后的欣然,以及恶梦消失的重生。”

他唇角勾勒起清浅的冷笑,在那段恶梦似的日子里,他与他凭己之力逃了出来,也立下誓言,绝不再让人爬到头顶欺陵。

“他并非刻意为难你,而是想自你身上寻找他此生错过的东西。”白云合目光瞥过那道融合於夜色中,朝他们走来的绝黑。“他不是个会暗自生闷气的人,你毋需去胡乱猜想他的种种反应。说穿了,当他脸上神色越发凝重……”他像个认真的夫子在教导学生般,“你就狠狠补上一脚,让他越发失控。”

怜我被他的反应逗笑,银铃似的清音回荡其间,“阎王门里大概只有您敢如此对他,我可不敢。”

“你现在有个练习的好时机,大哥。”白云合前一句是笑著对她说,后一句却朝著她身后唤道。

怜我怔忡,没有转回身印证阎罗是否真的出现。在她无法视察的身后死角并未传来任何声响,连呼吸声也不曾听闻。

“我困了。”白云合谈笑自若,摆摆袖,“不陪你们两位了。”旋身,白袂优雅步出她的视线范围。

他真的在后方吗?还是二爷戏弄她?

他若真立於身后,那股魔魅气息不可能让她毫无所觉,而那道凌厉绿玉眸光应该会直透她心窝,现在她却感觉不到……思量许久,她抬起头,缓缓转过身。

一只厚掌覆上她的眼,盖去她所能看见的一切。

“为何不睡?”熟悉的嗓音开口便问。

她没拨开蔽眼掌心,反问:“你呢?”

他并未回答她的问题,淡然道:“若你不想休憩,再练套剑法如何?”

她颔首,随著他来到湖心的武试场。

他没开口,她也不知如河接话,两人各自取剑,她随他动,如鱼泅水般的剑身荡漾道道白光。这套剑法既轻又柔,完全唤不著任何肃杀之气,倒像单为强身健体而创的武艺。

他停下动作,她依旧舞著剑,重新演练一遍。

阎罗倏地展开攻势,剑光又狠又辣地迎面而来。她应变不及,大退数步,站稳下盘才回敬他的突击。

他以曾经教过她的数套剑法合并,变化多端、诡谲莫测。

她防御吃力,无力反击,节节败退。

他未使出全力,仅想逼出她的极限。

同样的剑式,在不同人手中使出便有迥异的力道及熟练度,最后一道剑气将她扫倒於地,散扬的大半青丝全数浸染於冰冷湖水,足见她差点掉入寒彻心骨水里的险势。

阎罗收起剑,“今年是武判官主试,他的缺点与你类似,皆是精攻不精守,但你要击败他还相当吃力,首要便是练全你防御的漏洞。去睡吧,其馀的,明早再说。”

他语毕,她仍没有动。许久,阎罗才发觉不对劲,拉起她的手臂,突地啼笑皆非。

“这丫头。”他轻呿一声,抱起那名身躯躺靠在武试场上不到半刻竟能安然熟睡的小家伙。

他知道她三日未眠,知道她未因他没出现而忽略习武,知道她强撑著耗力过度的身躯迎向他的试探。

“怜我……”

他轻轻喃念著她的名字,及隐喻在其间深远、不为人知的涵义。

※※※

杂种,那是他的名字。

至少从他有记忆以来,这两个字便牢牢跟随著他。

因为他是娘亲与辽人苟合而不该生下来的孩子;因为他有著辽人独特血统及一双神似於鹰的墨绿眸子;因为他不属於白家正统血缘,所以众人私底下都如此唤他。不仅是言语上的羞辱,还有更多夹带在眼光中无言的鄙视及唾弃。

他或许在乎那些目光及嘲讽,但总表现得视若无睹,他知道自己倘若有一丝丝怯惧形於色,只会换来更多的鄙夷及不堪。

若以出生时辰来算,他是白家的长子,只可惜他的父亲却非白燕然,更别希冀白家上下会以对待大少爷的态度善待他。

在白家,他的地位恐怕还不及一名长工。

尤其他娘亲在“父亲”白燕然及辽人臂弯中断了气息之后,他的处境更加尴尬及低贱——他的娘亲因为不守妇道而让夫婿愤而执剑杀害,府里的人总是如此在他身后指指点点。

那场洗涤一切记忆的夜雨中,他看到了一个柔弱的女子以生命偿清两个男子的深情,却将所有苦难遗留给与她相关之人。

白燕然与辽人争夺著她的尸体,两个男人始终不分胜负,最后白燕然无故离开白家,而辽人也不见踪影。

失了双亲的保护,他完全沦为白燕然正妻刘茜报复泄恨的玩具。每日睁开眼便有做不完的苦力、忙不尽的杂事,即使他未曾犯错,但总有数不尽的荒谬罪名硬扣在他身上,换来一顿又一顿的毒打。

一早,年甫八岁的他背负著大斧到屋后劈柴,觑见一个瘦小虚弱的白色身影蜷缩在井边。

他识得那身影,是与他打从同一个娘胎、同一时辰出世的“弟弟”,却完完全全拥有白家的血统——他同母异父的孪生兄弟,也是白家正统的“大少爷”。

他冷眼看著吃力抬起头、涕泪纵横的小脸蛋,明明与他同年龄却软弱得像个长不大的婴儿。

他没理会“弟弟”,月兑去衣衫劈砍成堆的木柴。

半刻过去,木柴小山成形,身后的哭声低啜依旧未止。他转向大桶脏衣处,继续清洗,瞧也不瞧靠在井边的人。

哭声渐弱,“弟弟”毫无预警地软倒身子,伏於满满脏水的木桶内。

“该死!你干什么!?”他一掌拍击在瘦削的背脊上,“弟弟”痛叫一声地清醒,揪紧披挂衣衫的小拳头泛著青白死色,清灵的丹凤眼又不断溢出泪水。

“哭什么哭!?要哭滚远点哭,去找会心疼你泪水的人哭!宾!”他恶声咆哮著,“弟弟”无辜地扁著嘴,不敢让啜泣声逸出苍白的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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