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田野。”她扬起头,颤着双手捧下他的脸,深深献上一吻。
这是道别的吻,是跟他说再见的吻,她会勇敢地送他离开,等他再回来的时候,这个错乱的夜晚将成为一段无足轻重的回忆——
随风而逝。
第8章(1)
十四个月后。
芬兰,赫尔辛基。
天色是淡淡的蓝,软白的云朵犹如棉花,占据了半面天空,扬起眸,映入眼里的是一幅逆光的景致,路面电车在交错的铁轨上悠然行驶,顺着电缆线延展至街道尽头,一座古典的教堂巍巍矗立。
走在石板道上,微风拂面,远远地,捎来海洋的气息,嗅着那隐隐约约的味道,弯弯曲曲地穿过大街小巷,慢慢接近港湾,是田野独自开发的散步路线。
在北欧待了一年多,流浪过城镇与乡野,最后能挽留住他脚步的,就是这个人称“波罗的海的女儿”的美丽城市。
在这里,就连一盏状若不起眼的路灯,都能令他饶富兴致地玩赏许久,从窗边蔓爬出来的绿色枝藤,以及大朵大朵的鲜花,也格外有趣味。
一座雕像,一栋建筑,即便是一扇百货公司的商业橱窗摆设,都是别具创意,美不胜收。
这城市拥有北欧最大的艺术设计学院,是培育众多设计人才的摇篮,也难怪处处有惊喜。
迎面走来一群年轻学生,簇拥着一个老教授,正巧是田野在学院进修时认识的,他笑着打招呼。
他们说最近有个当代艺术展览,热情地邀他一起去看,他婉拒了,那个展览他已经看过了,而且今日他有别的计划。
“难不成是约会吗?”一个漂亮的女学生眨眼问他,她有一头灿烂的金发,蓝眸闪耀着对他的兴趣。
“是约会没错。”他笑着握拳敲顶自己左胸口。“跟我的缪思女神。”
女学生扬眉,指指头部。“我还以为一般人的灵感应该是从这里跳出来的。”
“大部分时候我也是。但这次不一样。”他回答得玄妙。
为什么?大伙儿都想问,但他不解释,只是笑笑,挥挥手,与众人潇洒道别。
来到港湾,田野随意拣了一处地方坐下,摊开素描本,握着炭笔,却是迟迟下不了手。
他的缪思女神,怎么就是不肯大降光临呢?
他有些无奈地想,炭笔在纸上乱七八糟地涂画着,心神悠悠地走了千里远。
他想起自己慎重许下的承诺,想起自己答应对方,要特别为她设计专属于她的作品。
这一年多来,他时时牵挂着这承诺,背负着诺言,在北国流浪。
他从来没想到要实践一个诺言竟会这般困难,他想了很久,尝试过各种可能,但对成品总是不满意。
“喵喵,对不起。”他呢喃自语。
难道真要让她等上十年,他才能完成自己的承诺?
她一定会很失望吧田野蓦地捏紧炭笔,忆起两人最后一次见面,黎妙心坚强的泪颜——
“你走吧,不用担心我。”献上深深一吻后,她笑着赶他离开。
“心心……”他恍惚地看她,双腿震惊地冻凝原地,根本走不了。
“快走吧。”她笑得温柔,眉目弯弯,勾勒着一股淡淡的女人味。
他怔望她,心跳狂乱。“你……长大了。”
她一愣,半晌,又笑了。“别发出这种感叹好吗?真不像你,而且我本来就很成熟好吗?”
比你这个笨蛋成熟多了。
她戏谑的眼神,似是透露着这言下之意。
他胸口拧得发痛。“不对,你以前……很小的,明明就是个小孩子。”小到当他抱着纤细的她,会觉得自己像头凶恶的猛兽。
她一直……那么小,那么年幼可爱,是什么时候长大的?究竟从什么时候,她从少女转化成女人,他错过了那关键时刻吗?
“你变漂亮了。”他痴痴地低语。
她听着,嗤声一笑,好不容易干涸的眸又氲开蒙蒙水雾。“你知道吗?我等你这句话,等得超过十年了。”
他蹙眉,听出她话里蕴着浓浓的自嘲之意。
“我从很久以前,就在等你说这句话。”她低眉敛眸,翘密的羽睫安静地弯伏,也不知是否为了掩饰羞涩。
他痛楚地望她,胸臆堵着什么,几乎撑破。
“我已经没有遗憾了。”仿佛过了百年之后,她忽地打破沉寂,欢乐地宣布。
而他看着她笑吟吟的表情,心更痛。
他大概……是个无情的人吧!
田野神智一凛,收回迷蒙的思绪,抬眸看天,夕色已染开,转眼又到黄昏。
结果灵感还是不来啊……
他涩涩地苦笑,起身收拾行囊,在夕暮时刻,走过凉意飒飒的街头,回到暂居的公寓。
鲍寓是两房一厅的格局,他将其中一间房作为工作室,摆满了各式作品,近来他受到影响,除了采用金属及玻璃材质外,也大量使用天然木材做为创作原料。
他走进厨房,亮了灯,为自己烹调简单的晚餐,芬兰邻近北极圈,农产稀少,他厌倦了风味一成不变的料理,宁愿自己做菜。
可惜他在制作工艺方面手很巧,在料理方面就完全不行了,大多是下面下水饺吃,曾经有次尝试做日式煎蛋,下场是厨房凌乱得像战场,还烧坏了两只锅子。
这事告诉心心,肯定会被她嘲笑一顿吧?
但他并没告诉她,事实上,从他离开台湾后,两人便断了音信。他写过e-mail给她,她却不回,他想她是刻意躲着他。
也该这样的,毕竟两人分别那一夜,是有几分尴尬。
煮好泡面后,田野懒得装碗,连锅端进客厅,拿起一双筷子,就这么吃了。泡面里加了蛋、猪肉片跟冷冻蔬菜,勉强算顾及营养。
随便打发晚餐,他为自己斟了一杯加冰威士忌,一面啜饮,一面站在CD架前挑选CD。
架子最上方一格,嵌的就是他前未婚妻留下的钢琴cD。他犹豫地流连片刻,还是略过了,取下另一片新买的芬兰当地乐团的专辑,放进音响。
其实他并不怎么喜欢听钢琴,比起那如水晶般清澈的琴音,他宁愿听更激情一些的重金属音乐,尤其在特别静谧的异乡夜晚,他更需要强烈的声响驱走寂寞。
前未婚妻弹的钢琴,只会令他更寂寞。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她,尤其来到北欧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很少想起她,她的形影,在他回忆里逐渐褪色。
堡作跟我,到底哪个比较重要?
她曾经如是问过他,而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他忘了,只记得无奈。
他无奈,不是因为觉得她无理取闹,而是如今方恍然惊觉,自己无法爱她比创作多,在专注工作的时候,他可以完全忘却她的存在。
他不是一个好情人,绝对不是……
音响唱完一首曲子,暂停数秒,此时,一串清脆的铃音适巧落下,穿破静夜。
田野左顾右盼,在沙发上找到手机,接起电话。
“喂,是田野吗?”声音很不清楚,像是穿过太遥远的国际线路,遗落了某些重要的粒子。
“我是,请问是哪位?”他按下音响暂停键。
“我是……心心她爸啦!”
“是黎叔叔?”他讶然。离开台湾前,他赶往派出所探望黎爸爸,担心黎妙心为父亲奔波太劳累,他特意留下公司电话,要对方有事随时跟他的合伙人联络,请他们帮忙。“怎么忽然打电话来?是我朋友不肯帮你吗?”
“不是啦,他们都有照顾我,我很感谢。”黎爸爸尴尬地解释。“我打电话给你,是因为这件事他们帮不上。”
“什么事?”他蹙眉。“很严重吗?”
“很严重,真的很严重,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了……”说着,黎爸爸嗓音已略微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