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没,下回到法国不可以空手来,要带两盒仙丹。”他转身对程黎说。
她点头,笑着应和。中国女人的仙丹是什么?加味逍遥散还是六味地黄丸,这些她恐怕要花点时间研究。
“小女生,我告诉妳,他的画棒极了,我的房子租过许多画家,其中,我最看好他。”竖起大拇指,她对晁宁比比。
“你对每个房客都这么说。”攀上老太太肩膀,他一派轻松。
“除了你之外,可没人敢欠我房租,要不是看上你的才华,相信你的未来无限光明,你以为我那么笨?”
“谢啦!不能再陪妳说话,我赶时间,我先把她带上去。”向老太太挥挥手,他拉起程黎走向楼梯,一面走,他一面回头对程黎说:“房东太太人缘很好,经常不在家,能碰上她,算妳运气不错。”
她的运气当然不错,否则怎会在来到法国的首日碰到同乡人?怎会在他眼神里找到曾经熟悉?更怎会打入他的生活,成为他未来的一部分?
打开房间,他迅速将画具放下,转身对程黎说:“等一下我要到PUB打工,妳可以在这里休息。”
程黎直觉比出几个手势后,才想起他看不懂手语,立刻拿起纸笔在上面写字。
“我不能跟你去吗?”她不想和他分离。
分离?!多奇怪的字眼,他们不过是认识半天的陌生人,她怎能感觉自己已经和他熟悉?
摇头,她努力摇去自己的唐突。
“不行,妳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时差调整过来,否则未来几天会昏昏沉沉。想观光?身体将是妳最大的敌人、”他拒绝。
他是对的,一整天下来,脑袋的窒息感加烈,虽然心底有无数雀跃,脚步却免不了疲惫。
点头,她同意他,拿下包包,却发现没地方可摆。
四下打量,他租的是一个十坪大小的房间,除了一张双人床、一个旧沙发、简陋的衣柜和迷你厨房外,还有一组小小书桌,所有空位都让画具占据了,想走路也得另辟空间。
“冰箱里有些食物,肚子饿的话不要客气,浴室在门后面,记得马桶和莲蓬头不能同时用。”他一面说话,一面把堆在沙发的厚重书本,迭到书桌上。
他看着她脸上的疑问,回答道:“是管线问题,妳用冲水马桶,冷水会立刻做补充,莲蓬头里的冷水全拿去补充马桶,流出来的热水会烫熟人皮。”
懂了。点点头,她看他跑出房间,关上门,三秒钟后,房门被打开,他又出现。“这里的自来水可以生饮,口渴的话,到浴室接水。”
来不及等程黎回应,他快迟到了,冲出房门,他闷闷自问:“那么担心她做什么?不过是一个借住几天的同乡人。”
晁宁走了。程黎环视房间,真乱!
偷偷吐舌,卷起袖子,就从……那张乱得不象话的床铺开始吧!
抹布、水桶加扫把,她用最简单的工具把房间弄干净,东西归类好,灰尘除尽,房间陡然增加好几坪,畅行无阻,视线所及处,焕然一新。她绝对是个效率极高的精明管家。
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绩,她拿来换洗衣物,走进浴室,不多久,浴室里响起刷刷声,半个小时后,晁宁将有一间崭新浴室。
她只带了洗脸的小毛巾,长长的湿发没东西可包,不过她向来随遇而安,梳拢下头发,她趴在沙发上。
真是累了!伸个懒腰,半瞇眼,她没有立即进入梦乡,脑袋里想的全是那个好心男人。
他是有才气的,不管他未来是否成为梵谷或张大千,他都是有才气的男人。
碰见他,是她的运气,在两千三百万人口的台湾里,她没见过他,却没想到飞行几万公里,他们迢迢千里,在异乡相识,谁说人与人之间没有缘分、没有心有灵犀?
她睡着,梦境里全是他,他作画的专注、他说话的温儒、他对房东的亲切……
在梦境间,他和十年前的小男生重迭,成为同一个人,他拿着蜡笔在她的图画里添加阴影,说:“有阳光就有影子,有见光面就有背光面……”
她的人生因为他,从背光处走向阳光。
这是他的房间?!
晁宁在门口怔愣半分钟,最后他认出沙发上的小女人,那是他同情心泛滥的结果。
这算不算女人的魔术?他从没想过一个仅供休憩的房间,经由一双巧手,能出现家的感觉。
是的,家……他想家,想生活在亲人之间,只是,他的梦想和家的信念相互违背,年轻的他选择梦想,然午夜梦回,异乡游子思念无限。
打开冰箱,东一瓶西一瓶的啤酒让她排了队,前年的乳酪失踪,过期的腊肠离去,食物量大幅减少。
拿瓶啤酒,晁宁走到阳台边,杂草丛生的盆栽出现新生机,瘦弱的花朵因滋润而再度抬头挺胸,他几乎快忘记它们的颜色。
洗过澡,他在床边躺下,手支后脑勺。
照理,累了一天,他该尽快睡觉,但不肯休憩的双眼,从自己脚板看到沙发上的女孩。
她睡得不安稳,翻来覆去,细眉皱紧。
作恶梦?对异国的不安全感?晁宁想起自己初来乍到时,无法成眠的夜里。
是同理心,带着一点点同情,他起身抽过毛毯,走至她身边,他发现她穿着衬衫入睡,长发未干。
七月的法国日夜温差仍大,一不仔细容易犯感冒,他拿来大毛巾和吹风机,考虑该怎么下手,才不至于把她吵醒。
他的考虑不长,浅眠的程黎醒来,揉揉惺忪睡眼,对他发笑。
把毛巾和吹风机递给她,抛下一句:“把头发弄干,没有保险,在这里看医生很麻烦。”
她从袋子里拿出一瓶成药放在沙发,然后写字。“我是护士。”
“做护士就有生病权利?”
她不同他争辩,拿起吹风机,三两下把头发弄干。“你饿不饿?”
“妳饿了?”
“有一点。”
听过她的回答,晁宁起身,从柜子里找到两包泡面,倒进碗里,从水龙头接些生水,然后塞进微波炉,短短三分钟,泡面煮成。
这是她第一次见人用这种方式煮泡面。
他把书桌搬到床边,再将热腾腾的泡面放在桌上,她坐床、他坐在唯一一把椅子上,面对面,吃泡面。
拿起叉子吃两口,她在纸上写下不礼貌问题--
“在这里,生活很困难吗?”
他认真想她的问题、
“不难,但如果你坚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很困难。”
“我不懂你的意思,”
“只要有一技之长,找个赚钱工作不难,但如果坚持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坚持自己的理想,那么,辛苦跑不掉。”晁宁加深解释。
这些话他从未和任何人讨论过,却在这样的夜晚,对一个称不上熟稔的女人说起。
“画家是件辛苦却不讨好的工作,对不?”她问。
悲怜的瞳眸里,写着她特有的淡淡哀愁。
“对。我们经常在『想要』与『必须要』之间挣扎,我们希望每分每秒都用来画自己想创作的东西,但为求生活,你必须画别人喜欢的,容易卖出的书作。”
“是不是,失去观众,艺术便不算艺术?”
“很可悲的说法,但我不得不承认,妳的话中有一部分是对的,艺术的价值常取决于多数人的主观看法。”
“所以,我的作法是正确的,我不把画画当工作,纯粹拿来当娱乐,那么我的作品价值由我自订,我说它是艺术它就是艺术,不必考虑任何人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