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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鬼夜叉(上) 第2页

作者:黑洁明

五年前,她第一次自己孤身前来这里时,曾因为好奇而顺着涧水而上,瞧过那开了满树的红花。

她很想再去看看,但那可以等到回程时再说。

妳必须在正午之时,才能接近供奉之地。

不可早,不可晚。

老者干哑的叮咛,迥荡在耳边。

进入森林的时间有限制,她必须在天黑之前走出来,所以她总是在天未亮前,就先爬到半山腰,等太阳一出来,就要往里走,这样才不会太过匆忙。

她把装了水的竹筒系回腰上,继续往前走。越是进到阴暗的山里,动物的行迹也慢慢消失。

林木之间,原本窄狭的间距变得宽阔起来,每一株树木都长得又高又大,粗壮结实的树干,需要好几个大男人手牵着手才足以环绕。山里的树长得越高大,顶端的林叶越密,如伞扒般的树叶遮住了阳光,即使在白天,林子里大半也阴暗如夜晚。因为几乎照不到阳光,这里的野蕨杂草也少。林上的叶,落了就掉到地上,层层堆栈腐败着。

她穿着老觋者留给她的鹿皮小靴,踏出的每一步,都陷入那些腐败的落叶之中。

这里,除了些许的虫蛇,连动物们都不会过来。

当她进入这座阴暗的林子里时,阳光漫过了森林顶端,找到了林叶间些许的缝隙,洒落。

这是一座黑暗的山,有着黑暗的林子,必须在日正当中时才能进来,否则就什么都看不见。

她在寂静平缓的林地里,安静的往前行。

阳光只有在树林上起风时,才会透过树叶的缝隙,悄悄洒落,这里一点,那里一束,它们迅速闪现,又飞快消失,然后在另一处出现,再消失。

扁影,在黑暗中无声流转。

枯掉的叶,像鸟羽般,缓缓在光影中翻飞着,掉落在她周围,远的、近的,前方的、后面的。

啪……啪……落叶掉到地上的声音,很轻很轻。她走路的声音还大一些。初来时,她很害怕进入这座不能进入的森林,就连落叶的声音都会吓到她。

她依然记得,年幼的自己紧抓着觋者的衣角,恐惧得不敢睁眼。

但当她来过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之后,慢慢的,她不再害怕这座寂静的森林,甚至开始觉得,这幽暗的森林里,其实也有属于它的美丽。

她慢慢的走着,经过一棵又一棵的巨树,若非依循过往先祖觋们留下的记号,就算是她,也会在这里迷路。

花了半天的时间,她终于再次看见了前方的亮光。

那是这处广阔的黑暗山林里,唯一有着阳光的地方,因为那里有着一座突兀的巨大山岩,山岩高而阔,从土里直插天际。

因为这块岩石有好几间屋子那么大,它实在太大、太坚硬了,树根长不上去,所以只有这里的这一小片天空,没有覆盖着层层密密的林叶,可以照得到些许的阳光。

即使如此,也只有在正午时,阳光才能直直洒落下来,映照在大石上。

虽然一日只有寸许的光阴,但那已足够让巨岩上长满了青苔,还攀着藤蔓。巨岩前方照得到阳光的土地上,有着一小片的青草,还有几丛花。这是这处禁忌森林之中,唯一有的光亮,也是唯一有色彩的地方。以前,这里并不是这样的,当时这地方并没有花。但满眼的绿意,已让幼时的她惊叹不已。

这明亮而刺眼的光与绿,在这黑暗之中,像神所赐福之地。

这是供奉地,当巫女与觋者带供品来时,我们都得为他们送到这里,奉上供品,祈求山神赐予平安。

一开始,都是觋者带她来的。

但五年前,觋者往生了,从此之后,那成了她的责任。

她提着竹篮,走到巨岩之前,阳光之下。

那块巨岩很大很大,它的正中央有着一个黝黑的洞穴。

在黑洞之中,有一个小小的、石制的案桌。

她垂着眼,在案桌前跪了下来。

村里最老的觋者,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诫着她。

不可正视山神。

不可进入供奉的洞中。

不可把辟邪的项链拿下。不可,千万不可,忘记供奉。无论发生什么事,每个月最少也要有一次,妳一定要记得前来供奉。她跪坐在正午的阳光之中,打开了竹篮,把村长交给她的木盒,恭敬的放入洞中的案桌上。

第一次跟觋者来时,她才十岁。

如今,她已经二十了。

十年,彷佛在一眨眼,就过去了。

这么多年来,她不是不曾怀疑过山神的存在。

但每回觋者将供品放在案桌上,下回再来,那供品都会消失无踪。

有一回,觋者将供品摆放上去,带着她往回走时,她在幽暗的林子中,好奇的回头,只一眨眼间,桌上的供品已经不见了。

后来,再跟着觋者来时,她忍不住偷偷的留下了一朵小花。

当她在林中回首时,那朵花也不见了。

她从来不敢告诉觋者,关于那朵花的事;除了供品,人类并不被允许留下任何东西在这里。

后来,她一次又一次的跟着觋者前来,在这一年又一年之中,觋者渐渐老去,病了,然后往生离开。当供奉变成了她的责任的那一年,她忍不住开始在巨岩旁,种花。她发誓,有好几回,她都感觉到有人盯着她看。或许是山神,她想。在这山林的最深处,没有动物,连虫蛇都不来。

也许是因为如此,种在这儿的花,总是开得特别娇艳。

献上了供品,她在草地上坐下,一边从竹篮里拿出午餐吃着,一边享受着阳光,和徐徐吹来的风。

镑式各样的花,迎风摇曳着。

吃完了饭,她仰躺在草地上,享受春风拂过脸庞的感觉。

一朵云,飘过了那小小的天空,稍微遮住了日正当中的阳光,然后又缓缓飘开。

她不禁闭上眼,享受温暖的春阳。

这里,是如此寂静又温暖。

有时候,躺在这边,她会觉得自己彷佛和大地、和这座森林,合而为一。

对村里的巫觋们来说,这里是禁忌的森林,但对她来说,这儿却是她休息的地方。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让花香、草香和泥土的香味充满心肺。

微笑,浮上嘴角。她让自己放松下来,感觉着大自然,却在不自觉中,缓缓睡着。

又是那个姑娘。她身上戴着辟邪的银项链,上面还编织着七彩的琉璃珠。它真不敢相信,她竟然就这样躺在草地上,睡着了。阳光已经开始偏斜,但她躺的地方仍在日照之处,不过树荫已移动到她身旁。

它应该要回去了,可今天时候尚早,昨夜的宴会一直持续到清晨,主人们喝了酒,喧闹到早上,现在他们都还在睡觉。

以前,来的人总是一个老头,后来那家伙带着她一起来,当时她还小小的,身高不到那老头的一半。

但这阵子她慢慢长大了,有一天,老头不再出现,变成她自己独行而至。

它猜那老头应该是死了。

人类的生命,总是非常短暂。

当她变成一个人时,她开始在这里种满了花。

她是个奇怪的姑娘,所有来到这里的巫觋,都害怕停留在这里,总是把东西放了就走,只有她会留下。她的篮子,已不在阳光下。它闻到食物的味道,很香。

口水因为那香味,不自禁的分泌着,它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戒备的,它瞧着那睡着的姑娘。

她的呼吸规律,表情放松,没有醒来的样子。

它吞咽着嘴中的唾体,再瞥了眼竹篮,眼中浮现贪婪的。

人类,都是不可信任的。

但她不过是个姑娘,就算看到了它,又能拿它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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