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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路 第6页

作者:席绢

“何事?”

“该……该进汤药了。”

“不喝。退下。”

“可……可……”

“嗯?”冷哼声充分表现出不悦之意。

“……是。奴婢这就退下。”如今这府里就这屋子里的姑娘说的算,其他客居而来的长辈们,毕竟不是沈家人,又没捏着奴才们的身契,识时务的当然知道该听谁的。至于主子不顾自己的病体,执意败坏自身,又哪有小小奴婢们说嘴的余地?

听到门外走远的脚步声,东偏间里的人才又继续做着手上的工作——将满桌的纸张一一分类,细细看过,然后再一张张地投进炭火里。

当门外的小婢走近时,她正在看着的那张纸上书写着的诗句,不同于之前迅速扫视过一遍便毫不迟疑地送进火里。这一首诗,是闺阁诗,满篇闺怨,其怨气之浓,用来恐吓任何一位天真的深闺怀春少女,足矣。

她定定看了这诗好久,掩在轻纱下的嘴角略略卷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种花莫种官路旁,嫁女莫嫁诸侯王。

种花官路人取将,嫁女王侯不久长。

花落色衰情变更,离鸾破镜终分张。

不如嫁与田舍郎,白首相看不下堂。(元,郑允端)

不是多么出色的诗,让她凝神多看的,是那显得仓皇的笔迹,浓墨,紊乱,还洒了些斑斑点点的墨渍在留白处,可见在书写这首诗时,心神有多么凌乱。

摊在桌案上的诗词,抄录的都是闺阁诗,一半是浓浓的闺怨,一半是对爱情的期待;半边儿恐吓,半边儿天真,却都是出自同一人的笔迹,倒是难以想像是怎么样性情的人,竟会同时耽溺于这样截然两样情的诗作里,像是难以自拔。

其实这样的闺阁诗,一般女教席是不会允许千金小姐们观看阅读的,连同那些书写情情爱爱的话本弹词,都不是正经女孩儿家应该接触到的东西,为的就是怕小泵娘们在性情未定时,被这些太过不切实际的东西给移了性情,失去大家风范,所以宁愿以乏味的女戒女则或者佛经来填充闺阁小姐的生活,让她们可以定下来,贞静贤能,才是她们该学会的。

妻贤妾美一词,便直白说明了这个社会对待不同身分地位女性的要求,这是普遍的世俗标准。正妻要有贤,辅助夫家撑起门户,所以必须精擅德书容功;妾要有色,提供男人闲暇时的消遥需求,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正是她们的教科书。

可,年轻待嫁的女子哪里能理智看待这个?钱权在她们心中,还不如一句“真情”迷人。渴望的,当然是情情爱爱上的激情感受,方觉此生无憾。

当桌上的纸张烧到最后,她的目光又被一首词给定住,纤白的手指在那些像是在跳跃的字句上滑过——

扮哥大大娟娟,风风韵韵般般,刻刻时时盼盼。心心愿愿,双双对对鹣鲽。

扮哥大大娟娟,婷婷袅袅多多,件件堪堪可可。藏藏躲躲,济济世世婆婆。

(明?黄峨)

“‘心心愿愿,双双对对鹣鲽’吗?”很轻很轻的声音,然后是更轻的一声吁叹。“但愿,你能心想事成,如愿以偿地比翼双飞。”

说完,这张纸也投进火里去了。

东偏间里,这几日炭火总是烧得极旺,并不是出于取暖的需求,毕竟春夏之际,天气再冷,也有限了。她每日关在这儿,整理着所有书册文字,然后一一抹去屋子主人曾经轻狂写下的、却没有烧去的每个只字片甄阴。

书房那边,是“沈云端”的对外形象。

这里,是“沈云端”的真实。

不宜示人,最好永远埋藏。

而今,最好的埋藏,就是一盆烧旺的炭火。

什么也不会留下痕迹,这样很好。

大家都安心了。

“这么说,是真的定下凤城沈家千金了?”

“是的。待二十五个月的孝期一过,立即迎娶过门。”温润的声音,徐缓说道。

“孝期一过,沈家千金年纪也太大了。”不屑地轻哼。“无论怎么看,这沈家都不是良配,我不明白你们同意与沈家联姻的理由。沈家如今落败得仅剩钱财这类并不稀罕物,堂堂周家,怎么看得上?或者……你看重的是那传闻中的‘仕女典范’名声?”最后一句问,夹带着更浓重的嗤笑。

“这也颇为难得了。”温润的声音不被他人不屑的语气干扰,始终心平气和。

“难得?这话亏你能说得出口。”

被嘲讽的人完全不在意对方字字句句里夹带的不满,只是微笑,静静地冲泡着新进的春茶。一双修长白皙到毫无瑕疵的手,极美,却不女气,像是由上好的和阗白玉雕就,每一个线条都巧夺天工,精致到极处,连那被轻轻把持住的紫砂壶都被他衬得生动起来;沸腾到刚好的热水冒出飘渺的白烟,在两人之间缭绕,显得那穿着简单珍珠灰色常服的男子灵气逼人,像谪仙也似。

两人自小一同长大,却总觉得此人教人难以捉模透。不在于他特别深沉,不,他一点也不能说是深沉,事实上,这人,这个叫周枢是永昌公兼国丈的三子,几乎可说是他所有接触过的人里,最为坦诚的人了。

他坦诚,但他仍然像个谜。

周枢,字宽敏,现年二十。因为近几年四处游学兼求医,难免耽误到婚期,虽是耽误了,却仍是京城贵妇圈里热门的佳婿人选,冢世极优,背景够硬,虽不能袭爵,但定然有一世绝顶富贵可享。

当今皇后是他亲大姊,后位坐得牢牢的,还育有三个嫡子,别说今上对周家恩宠有加,甚至可以说,下一任帝王,没有意外的话,必是皇后所出的三子里的其中一位。那么,周家在朝廷上的风光,再延续个三十年也没有问题。

这样的一个男子,就算是皇家公主郡主都配得了,就算为了政治考量,周家不可能在这一代再有子女与皇室婚配,那么,除皇室外,哪户高门配不得?何至于屈就那二、三十年前就退出京城的沈家?

宝高震主、权高遭忌之类的词儿,未来虽然极有可能是周家得面对的大问题,但现在就考虑这个未免也太早了。所以男子怎么猜,都想不透国丈公以及周枢两人定这桩不怎样的亲事,是为了什么。

至少,他——穆光熙,洪霄王朝的七皇子,对此是极为不满的。

七皇子今年二十二岁,在辈分上,却得叫二十岁的周枢为舅舅……当然,这世上也没几个人当真敢向皇家严格讨论这种辈分称谓的问题——尤其当两人年纪如此相近,辈分却差了一辈时。这种事,就别明摆计较了吧。

两人自小一同长大,七皇子当然直呼周枢的名字,而周枢也不是个二楞子,当然从来不会以国舅爷身分自居,见面永远恭敬地尊一声“殿下”,即使七皇子有时心情大好,非要周枢直呼他的名字,周枢也只是笑笑却不肯顺他。

直呼皇子名字这样的恩赐,任他有再大的胆子、再雄厚的依仗,也不敢逾越分毫。

身为永昌公的嫡三子,本就享有各种荣华富贵,他不必太有雄心壮志,而他不甚健壮的身体,也让他自小文不成武不就的,都没能挑一样去下过苦工;不是他不想,而是长辈们不忍心。反正他已经有一个极为出息的皇后大姊,以及两个在官场上表现出色的哥哥,整个周家,总不好将世间所有的好处都给占了,养出一个不成材的子弟,正好可以平息一下民怨……是吧?

穆光熙在不办差的闲暇时,都喜爱来到周枢养病的庄园与他泡茶闲谈。当然,倘若周枢是个一肚子草包的纯裤,他是懒得搭理的。这周枢嘛,怎么说呢,看不出有那种经纶满月复的样子,偏瘦的身材,好听点叫玉树临风,难听点就是风一吹就只能迎风摇曳,弱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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